51 第五十一章(1 / 1)
长公主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仔细看,能够发现他的脚步虚浮,几乎要靠着初雨和子晴的搀扶才能走稳,但他没有片刻松懈,腰背挺得笔直,维持着他作为一国公主应有的气度与尊严。
其实仔细看,他的浓妆,何尝不是在遮掩他面容上的憔悴?
“来仪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受累了。”谢平川恭敬说道。
“车骑将军言重。”齐安宁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但他缓慢而坚定地继续着:“此行还需要几位将军的帮助,今日一事,也多亏了诸位,本宫先行谢过。”说着,就要福身行礼。
“别,别,来仪公主多礼,我等受不起!受不起!”谢平川见状连连摆手制止,而谢东来则几步上前将齐安宁扶了起来。
一接触到他的手臂,就感觉到他轻轻一颤,随后放松下来。但两人不敢对视,怕一看到对方的眼睛,情绪就无法抑制。
子晴和初雨已经松手退下,跟身后的严春一道跟在后边。
一路送齐安宁到早已准备好的营帐,其他人识趣地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便告别离开。严春等人将齐安宁的随身行李放置好,也退了出去,在门口候着,而谢东来则默默跟着进了进去,转身将门帘拉紧。
营帐外部同其他营帐别无二致,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营帐里虽然仍是简练的风格,但有进门便能看见一张雕花梳妆台,一张素面屏风作为遮挡,背后是洗浴桶和一张特地从育成木匠定做来的木床。
齐安宁一声不吭地挪到梳妆台前,开始将头上的装饰一件件拆下来。谢东来走到他的身后,看着他的动作,也不言不语。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空气也好像凝结了一般,有种压抑,又有种安宁。
“没有想到,我们再次见面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终究还是齐安宁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寂。
“是啊,怎么想得到呢?”谢东来答道,喉咙竟有些干涩。
齐安宁抬高手,想要将最顶上的金冠取下来,宽大的袖摆坠下,露出他纤细的手臂,右手上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像是拿尖刀划过一般。谢东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握在手心仔细端详着,这的确是用刀划出来的痕迹,伤口挺长,多半已经长好,有些地方还有粉嫩刚长出的新肉,但看得出这道伤口刚划出时的狠戾。
“这是怎么弄的?”谢东来急切地问。
“不过是对父皇立誓的时候用发钗划地罢了,不划得狠一点,又怎么吓得住他?”齐安宁也不收回手去,只淡漠地无谓地说。
“你真是⋯⋯”谢东来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好了,只心疼地抚摸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心中对他的痛楚竟是如此感同身受。
“东来⋯⋯”齐安宁看着他那心疼的模样,也不由动容,酝酿再三,声音也发着颤:“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冒这个险吗?如果⋯⋯”
还不等他说完,谢东来就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别说了,不用再问了,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说着,谢东来的表情竟有些伤心。
齐安宁见他如此,也有些慌了:“我不是⋯⋯我只是⋯⋯”话还没说完,也许是急了,也许是连日来的压抑让他再也承受不住,一滴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打在仍被谢东来握住的手臂上,接着,他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刻不停地默默向下淌,自从明白了他的身世,他已经好久没有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哭过了。
原本谢东来作出一副伤心的表情,只是想转移话题,没想到竟让齐安宁如此难过,他一下子慌了,掏出手帕就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泪。但齐安宁的泪好像永远也擦不干一样,甚至越哭越伤心,一把拂开谢东来的手,扑倒他的怀里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好像要将这么多年来的委屈,都在此刻宣泄干净一般。
谢东来回抱着齐安宁,不再说话,只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齐安宁的后背,像幼时母亲哄着不安分的孩子入睡一样,轻柔而充满爱意。齐安宁也渐渐止住了哭声,只在谢东来怀中小声抽噎着。
虽然心中仍有着无尽的悲伤,但好像只要两人还在一起,就什么困难,都不成问题。
自两人初尝禁果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心无杂念的相拥。
“为什么陛下会如此惧怕北戎人?你知道吗?”等齐安宁渐渐冷静下来,谢东来才忍不住问出他经久的疑问。
“他呀,哼……”舟车劳顿,千里跋涉来到这荒芜的边塞,又失声痛哭过后的齐安宁显得有些疲惫,慵懒得依靠在谢东来的怀里,“你大概知道他还是个皇子的时候,曾被北戎人抓去的故事吧?”
“有听堂叔说起过,只是具体原因不甚明了。”
“那时他被北戎人掳去,别人只见他衣着华贵,却并不知道他是大云唯一的皇子。不然早就没命了吧。”齐安宁感叹着,“不过他也过得不好受,在被救走之前,被北戎人人用绳子牵着双手系在马后拖着跑,被强撑开嘴罐生血,这都是常有的事了。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难道他就不想一雪前耻,报仇雪恨吗?为什么却这样害怕敌人呢?”谢东来更是不解,正常人一旦从敌人手中得救,想到的都会是怎样报仇,但这个德馨帝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只想一味地忍辱求和,这是谁都想不通的。
“哼,他就是有病!他病了,病得很严重,病到头脑也不清醒了。”齐安宁嘲讽道:“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初初被这样对待时,他也曾咒骂那些北戎人,立志要将他们全部屠尽。谁知他们跟他说,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们就要化作厉鬼,天天缠着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可凭谁也知道这只是吓唬人的吧?”
“不,我父皇他信了。”齐安宁冷笑一声,“而且信得彻彻底底。他们只是让他瞧见了一个在烈火中出现的人形,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他伏在谢东来身上,双手拽紧了谢东来的衣袖,“他本来就愿意相信神神怪怪,从此就更加神神叨叨,也许那时他就已经疯了……”
烈火中的人形,也许是碰巧,也许是将稻草人点燃,是很容易营造出来的假象,也许德馨帝当年是在连日的身心受损的情况下,又受此惊吓,才导致精神失常。只是先帝能继承大统的儿子只有这一个,才放任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皇帝登基。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大云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都是由着这样一个疯子统治的,那不得不说实在是讽刺。
“那这次他又怎么同意你去行刺?”
“也许是我那一刀子吓坏了他,也许是我告诉他,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只会来找我报仇,绝不会动他半毫,谁知道呢?”齐安宁满不在意,这其中缘由,他连猜都不屑于去猜了。
“那个秦宽,是秦若雪的亲戚?”谢东来又问,和亲为何会派出这样一个跳梁小丑?而且还有通敌之嫌。
“远亲罢了,被推出来当弃子的。”齐安宁有些困意了,强打着精神答道:“北戎人对朝中甚至是京城杂事都了如指掌,早就怀疑有内奸了,没想到这小丑自己跳出来了,不过他不是正主,这背后的牵扯可大了。”
西行的干粮与淡水都已经备好,虽然齐安宁仍是身体不适,但因为婚期将近,送亲队只在玉门关停留了一日便启程了。
谢家军的一百精锐替换了原先齐安宁从京城带来的侍卫,初雨和严春二人被不情不愿地留在了玉门为他们做接应,只带了既懂得医术,又较为稳重的子晴随行。谢东来一身戎装骑马在前,齐安宁的车架在中,秦宽被严加看管在一辆马车之上,威逼利诱,岂有不合作之理?
虽然齐安宁的身体仍是不适,路途也依旧遥远坎坷,但有谢东来在身边,让他安心不少,一路上竟然渐渐康复起来,还胖了一些,抱在怀中,不至于硌手了。
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北戎人的王廷,而是比之前西北军偷袭的第一块绿洲稍远的一块更大的沙漠绿洲。
那片绿洲也有一块如明镜一般的内陆湖,草肥水美,是曾经商旅的乐园,但不同的是,那片绿洲覆盖的全是膝盖高的野草,只在绿洲的边沿有着零星的几棵胡杨,整片绿洲几乎没有任何遮挡。大约是之前的奇袭让北戎人有了不少戒备。
大云曾经抗议,大婚不在王廷而是在随随便便搭起的营帐之中,是对大云的不敬,但北戎人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一支“不明不白的军队”抵达他们的心腹之地,尽管这只是一支送亲队,加上公主本人,人数也不过一百出头。让举国羞耻的是,如此无礼的要求,德馨帝一口应下了。
不过,这其实有利于他们的计划。
西出玉门之后的两块绿洲,相隔只有百里,他们行刺一旦成功,北戎人如果选择内斗,那他们可以选择在第一块绿洲汇合。
不过大漠之中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夜晚,司南不便于携带,因此谢东来自制了好几个指南针,用难得的磁铁磁化了针后,用细线系住吊起,用司南校准后,在指南的那头涂上颜色,就成为了简易的指南针了。
在送亲的路上,他们一路记下沿途的方位,就这样怀着戒备而紧张的心,一路走到了约定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