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相思曲(1 / 1)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地方,不管别处是怎样的尸横遍野血流如河,它总是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这里是安乐地,这里,也是销金窟。
未近章台,先闻丝竹。不绝如缕的靡靡之音,像一片轻盈的羽毛,直挠到人心都痒。胭脂香气,有如清晨的薄雾一样缭绕在每一个人的周围,如真似幻,辨不真切。
一双纤纤素手点燃了大红的灯笼,暖黄的烛光映得她稚嫩的脸庞更具风韵——那些娇媚可人的姐姐们才有的风韵。她抚上灯笼上俊逸潇洒的“如意”二字,那是很漂亮的字。
她不识字,只知道这灯笼上写的是什么,更不会品鉴书法的意趣,也就谈不上把这“如意”二字中瘦金的风骨和钟王的飘逸说得头头是道。
她只觉得好,带着满心欢喜。
不足为他人道的欢喜。
“鸣鹃——”鸨母尖细的嗓子故作婉转。实际上,为了沁娘的事情,老鸨的嗓子近来都有些干涩,甚至头几天迎接客人时都有些没精神。
她应了一声,一双水绿的绣鞋先后跨过了如意阁的门槛。
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还能雀跃些什么。
“好好的三皇子,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实在是可惜啊。”一素衣书生道,“南疆太乱,皇上迟迟不肯增援,若论三皇子,也是人中龙凤,真是可悲可叹呐。”
“兄台可小心点说话,圣上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对面那人道,“唱曲的姑娘来了,还是莫谈这些吧。”
南疆……太乱?
连三皇子的命都搭了进去,那他,还好吗?
她犹记得那日他笑意盈盈。
他说,美人在前,哪有闲情管什么章句辞藻?
他说,未知姑娘芳名?
他说,淫词艳曲,辱没了鸣鹃姑娘,莫唱了吧。
字字句句她都记在心里。
那素衣书生有些不快:“南疆再起战乱,我辈不能埋骨沙场,却在这里……唉!”言罢不禁以掌拍案,长叹一声。
鸣鹃低眉顺眼,转轴拨弦三两声,便开始唱起来。
“关山月,漠北雪,折煞杨柳。不堪见,何时圆。奴采霜花一朵,烙他襟前。君去远,红缨缠我旧时颜。勿相念,勿相念,且歌一曲是离别。月已至中天。”
在如意阁,鸣鹃只是个普通的倡女。容貌可算清秀,但并不出众;歌声虽然悦耳,却谈不上勾魂夺魄。她一向低眉顺眼,叫人看着舒服,听着也舒服,可又不会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比起那些似乎天生就很会和客人谈笑的姑娘,或是学问见识都不俗的姑娘,她实在是毫不起眼。
如意阁里的茜色纱幔都随着炎夏换成了丁香色和雪青色,暖风过处,倒别有一种静心凝神之感。雕栏玉砌,纸醉金迷,到处飘着浅吟低唱,如在云端。
听多了相思苦离别苦,也厌倦了边塞的豪情和浓艳的闺怨。
那些毫尖下描画的豪情万丈,都是未经沙场者的一厢情愿。那些缠绵悱恻的闺怨,也不过是男儿的自作多情。
偏偏有这样一个女孩儿,她告诉你,你走吧,别想我……我也不要想你。
可她一送就送到了月上中天。
素衣书生想,若是有这么一个人,又何必倾国倾城。
“姑娘,这曲词是何人所作?你可晓得?”
“回公子,是沁娘姐姐所作,沈青瓷沈公子给改了两句。”鸣鹃细声答道,带着几分怯,左手摁着弦也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分力。
“沁娘……也是可惜了。”他的同伴也有些好奇,“改了哪两句?”
“原是‘奴采桃花一朵,别他襟前。君去远,红缨不忘旧时颜。’”鸣鹃认真作答,不敢有丝毫敷衍,在如意阁唱曲也有段日子了,她总好像不习惯。
“霜花一朵,烙襟前,缠我旧时颜……”问者也是秀才出生,腹中不缺墨水,初听之下便听出这两句有些不同。
边塞苦寒,风霜雨雪皆常事,却偏偏要说霜花是女子临别时的信物,苦寒之境地也多了温情。天地清寒而相思灼热,故而用一“烙”字,意在两不相忘,更显得后面的“勿相念,勿相念”是口是心非,至于“缠我”就更加委婉,不至于与后面形成冲突,听来也更有缠绵未尽之意。
那秀才也是文人,不过是活在话本子梦里的文人,有意卖弄自己的学识,字字句句讲给鸣鹃听,鸣鹃听得入迷,拼命往脑子里记。
她不懂,可是她可以学着记住。
以后告诉他听。
……如果,他会回来的话。
把这些都记住了,或许以后和他说话,也不会差距太大吧?不,这全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可是,哪怕有一点希望也好啊。
姐姐们都说他如何风流,可……不求他眼中自己有多特别,她知道他的特别就好了。
或许他对谁都很温柔,可对自己那么温柔的,只有他一个。
鸣鹃紧紧抿着唇,恨不能一字不差的把所有人的话都记下来。这样卑微的青楼女子,怎样才能够得着光华耀眼的他呢?
明知是妄想,也忍不住想。所以初闻此曲,便忍不住记了下来。
她不懂曲词的高妙,却懂词中的相思。
相比同伴的口若悬河,素衣书生倒有些神色黯然:“此曲仍在,沁娘姑娘却已香消玉殒……昔人叹‘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其犹是也夫?家国天下,在水伊人,于多情人而言,总添伤心。”
此间有灯火通明,琉璃灯,鎏金盏,錾银台,满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更是自古无情处。日日欢情又日日别离。
对面之人也叹息一声:“世道多艰,怪事频出。南阳观老道说,这美人案实非人力所能及,乃是邪物作祟……我等纵使忿忿,又能如何?”
“天子失德,天下乱,妖邪乃出。”素衣书生偏过头去。
可这一句声音并不太小,临近几桌已经投来异样的目光。书生自知失言,却也毫不避忌,坦然受之,如同日复一日承受着惊涛拍岸的礁石。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异样的眼光,敢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敢于在还未结账的时候就潇洒走人徒留自己的小伙伴一人凌乱。
那人不知道,自己一句无心的愤世之语,在几天内愈演愈烈。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坊,传遍了这个充满现实意义又不失神话浪漫色彩的说法。连一向讲究创意创新的说书先生也采用了这个说法,但为了不惹上朝廷,他说的略微夸张了些。
“话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西方有啥呢?西方有……西牛贺洲。但是这不是今天故事的重点,重点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咱们这洛阳城呐,也有一貌似山石的妖物,来自阴曹地府的十六小地狱。此妖自地下直拱土而出,化而为山,阴险诡诈,更有幻形之能,性嗜血,尤喜貌美女子……”
茶馆这几天的生意不错,说书先生想,这个故事很值得挖掘,可以慢慢讲,直到讲成一部大部头的魔幻现实主义著作……
总的来说,长安人并未因南疆的战事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毕竟那是远在天边的事。再者说,乱起与己无关,平乱自当由朝廷想办法。当初浩浩荡荡的临川王谋反案,不也被压下去了么?一惊一乍,那是没见过世面。
如今这个季节,正是夏末还未入秋的时候。这样一个蓬勃的季节,合该充满着希望,像蒸腾的暑气一样盘绕向上,或者是像游走的藤蔓,要开出艳红明媚的凌霄。热热闹闹开一夏,才算是讲道理。
于百姓而言,不论江山是谁的江山,而天下始终是这个天下。
他们所有的奢望,不过是安逸二字而已。
可当飞马闯入皇城时,那马蹄重重踏在殿前的汉白玉上,也重重踏碎了这点微薄的梦想。
宫苑大门缓缓打开,一骑绝尘。
飞扬的尘土间,值夜的禁卫军都有些恍惚,方才那人……手上真是三皇子腰牌么?
他们烦躁地驱赶周围的蚊虫,没有多想,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南疆战报吧。
一报再报又有何用,策马入宫,最后不总是灰头土脸地出来么?当禁卫军虽辛苦,好歹不用去那穷山恶水,相比之下,区区几只蚊子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皇上不待见,拼了命又有什么好处?
这世道,太多痴儿。
可这是八百里加急,一路上换了好几匹千里马,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
赶到这依旧流光溢彩的长安。
夜风拂过他的满头大汗,又穿过他杂乱不堪的发。
管什么殿前失仪。
“报——”
一声一声传至内苑,一盏又一盏灯接连亮起。
他忧心如焚,汗湿衣衫,生怕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
直到喜公公微甩拂尘:“进来吧。”
昭帝面容有些憔悴,一件烟青色单衣,显出几分老态。一旁的念妃林抒雁为他系上一件披风,像系着一件举世无双的薄胎瓷。
他重重拜倒,有如一座山悄无声息的崩塌:“皇上!卫起望反了!”
昭帝面色一怔,垂眸不语,像是走了神。
“反贼借口说天子失德,要扶立临川王之后!现下联合南疆叛军直向长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