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1 / 1)
在成化帝极为宠信宦官的今日,自诩刚正,读多了孔孟教诲的清流文臣们,在大明的朝堂上地位其实十分尴尬。一方面,他们不愿和东西两厂以及锦衣卫等同流合污,总是奋力的想要在已经被奸佞们把持了的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因为得不到成化帝朱见深的信任与重视,他们好不容易发出来的声音总是很轻易的就被各种歌功颂德,我主英明的大势所淹没。
而所谓的大势,则越来越证明了一点,——现在的大明没救了。至少,只要成化帝在位一天,只要雨化田尚铭之流肆意把持朝政一天,大明就不可能会有改变。
虽然不曾有人明说出来,但这个道理在此刻坐在原府厅堂上的所有人心里,都已是早有共识了。当然他们有共识的远不止这一点。
今日凌晨,在尚铭带着锦衣卫大闹原府,最后却铩羽而归后。即便是嗅觉最迟钝的人,也发现了某种足以影响天下的,令人振奋的改变,或者说是转折,正在发生。
卫离显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正相反,作为现任的九城兵马司指挥副使,他的嗅觉一向灵敏。而在正使不在京中的此刻,他就是实质上掌管着护卫京畿的二十万禁军的第一人。这自然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重要到一向位高权重、目中无人的东厂督主尚铭,以及和东厂很不对盘的清流首脑、三个月前才调职回京的原戈一前一后的向他示好。
对此他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他现在既然坐在了堂中,看起来,他的选择已经非常明确。
这个推断本来并没有问题,但问题是,这其实算不上是“他”的选择。更确切的说,这是原九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现在正带着平乱军在闷热濡湿的南疆,与狡诈难缠的叛军苦战的陈赴的选择。
昨夜选择来这里之前,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犹豫,甚至在来的路上他还很不甘愿。而在听闻尚铭带了锦衣卫包围了原府,他被困于其中不得脱身之时,他更是后悔莫及。
但现在,他很高兴,非常的高兴。
机会!什么是机会,这就是机会!
听听他都听到了什么?——圣上病重,太子监国!
短短的一夜,从惊吓,惊讶,到惊喜。世事的翻转与起伏竟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这是他向大明未来的主人表忠心的最好机会,在大变开始的最初,正确的选好自己的站位,需要的不仅仅是敏锐的判断力。卫离按捺着心中的狂喜,他已经情不自禁的开始幻想,若他从现在开始就明确立场,表明将为太子尽忠。那么,等到新帝登基,他是不是就会是新帝倚重的股肱之臣。青云之路已在眼前,他必定要好好把握!
原戈喊了他第三次的时候,卫离才回过神来。
原戈问,“卫统领,先前原某的提议,不知卫统领考虑的如何了?”
卫离听他称呼自己时,将那一个“副”字省略了,心中更是极为受用。他得意的暗想,没错,这里的官员大多是文臣,只有自己和原戈是武将。但原戈常年领兵驻守边地,主要的势力并不在京中。所以此刻,自己就是这里唯一握着军权的人。
只是,他之前和太子并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现在想要成为太子倚重的人,还需要人引荐。少不得得先和这个原戈打好关系。
他尽力的不让心中的得意表现出来,假作客气的道,“哪里哪里,既然原大人是为太子殿下办事,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何来考虑一说?实不相瞒,下官一直仰慕太子殿下恩义,想为殿下尽忠,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原大人放心,为太子殿下办事,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原大人的提议,正是下官所想——现在京中不太平,西厂的余孽还未清除干净,东厂又蠢蠢欲动,是该好好加强一下京城的治安了,决不能给那些不安好心的贼人以可乘之机。下官这就回去安排,原大人放心。”
原戈抱拳一礼,“如此,就有劳卫统领了。”
“不敢不敢。”卫离道,“那,太子殿下那边……”
原戈上前一步,靠近他的耳侧,低声道,“这个卫统领放心,殿下一向求贤若渴,识人重任,尤其赏识像卫统领这样忠心不二的。只要卫统领尽心尽力为殿下办事,殿下自然会记在心上。”说着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去。
卫离忙道,“原大人言重了言重了,能为殿下办事,是下官的荣幸,下官不敢贪功。调动京防不是一件小事,下官得回去早作安排,就告辞了。”
“正是,正是。”原戈道,“不知卫统领可有车马等候?需不需要原某……”
“不敢劳烦原大人,下官昨日已命家中车夫今晨于僻静处等候,现在应该已经来了。多谢原大人挂怀。”
原戈点点头,“如此甚好。”他笑着将人送出府门,——虽然昨夜有了太子的证实,他们的这一次集会已有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缘由,但为了避免过于扎眼,众人离去时仍旧纷纷走的小门。
虽然因为成化帝的重病,已经罢朝多日。但众人仍需每日去衙门处理当日的事务,到天明时分,昨夜聚于原府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厅中很快只剩了原戈和另外两人,分别是国子监博士田阳单和礼部拾遗丁鸣,官位都较低,也没有实权。但这两人是原戈的亲信,有许多决定原戈都是与这两人商议定下的。
丁鸣待人都离开后,问道,“那个卫离到底可不可信?”
“是啊。”田阳单也附和道,“我们之前和这人接触的时候,他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我听说尚铭也派人和他接触过,他似乎也没有给尚铭确切的回答。就是昨夜咱们聚在厅中,他的态度也很模糊。怎么今天突然就积极起来了?会不会是有诈?”
“这个不用担心。”原戈摆了摆手,道,“这是当初陈赴离开的时候留下的人,底子应该是干净的,不会是那两边的奸细。不过虽然是陈赴留下的人,难保没有自己的打算,而且他之前的态度确实不清不楚,八成是想看看风向再做决定。”
“那他现在这是做好决定了?”丁鸣问。
“这倒未必,他是经过昨夜的事,因为太子的插手偏向了我们这边,只是他以后还会不会摇摆不定,还得再看。”原戈抬手揉了揉眉间,这些日子他确实是累了,“其实若不是我们在京中实在没有可用的人,我也不想冒险。只是九城兵马司的位置确实很重要,直接负责守卫京畿,若这个位子不在我们手上,于我们大大不利。所以这个人,我们必须争取,……至少不能让他投向尚铭那一边。”
他站起来踱至门边,东边的天际已是一色的蓝白,金色的太阳从遥远的连绵屋宇后缓缓升起,透出灿烂的霞光。看来今日又是一个晴天。“幸好太子殿下终于下好了决心,有了监国的大权,很多事情做起来也就没有那么束手束脚了。”卫离便是一个例子,——有了这个绝无异议的一国储君挡在前头,他们的政令在施行的时候,会少去很多阻碍。
“我明白了。”田阳单道,“那我们要不要派人监视这个卫离,以防他有二心?”
“不可。”原戈摇头否决他的提议,“若被发现反而会弄巧成拙。我们并不需要完全将卫离收拢过来,只需要暂时的稳住他。昨天在接到南疆战事的奏报的时候,我也收到了陈赴的信。他在信中说,无论如何他会尽快结束南边的战事,早日返京。”原戈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说到底,陈赴统领九城兵马司多年,他才是真正能够掌握那二十万禁军的人。”
丁鸣也展颜道,“说的没错。等陈将军回来,京城就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他想起之前陈赴被迫调离京师的事,不禁恨恨道,“都是那个姓张的做的好事,哄得圣上把陈将军调出了京,留下这么个卫离又不完全可信。否则的话……当真可恶!”
田阳单却担忧的道,“可是,我总觉得陈将军回京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原大人,你说东厂会不会趁机加以阻挠,阻止陈将军顺利回京?”
“可能性不大。”原戈沉吟片刻,道,“陈赴和我们的关系知道的人极少,我这些年也很少和他直接——”原戈说着,忽然顿住。脑中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闪过,但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就消失了。——是什么?
“怎么了?”田阳单也发现了原戈突然地停顿,问道。
原戈摇摇头甩开这种奇怪的感觉,“没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盯紧东厂那边,尚铭这一次无功而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圣上一向信任他,太子到底还未登基,不可不防。还有灵济宫,西厂这棵大树虽然倒了,但根还在。我们要尽快挖出朝中有多少是原来西厂一派的人,能拉拢的拉拢,不能的——”
他霍然转身,目中有晶亮的光闪过。原来是这个,他竟然一直没想到……可是,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们其实早已落进了别人的圈套!
原戈转身,看着丁鸣和田阳单,正色道,“你们先去按我说的做,我要静一静,好好的想一些事情。”
二人看着原戈的神色,有些惊异。犹豫了一瞬,都没有问,拱手抱拳道,“是,大人。”
※※※
双轮的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疾驰,清晨的街市已经有起早的小商贩摆出了各自的货品,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式早点摊子。卖早点的小贩们和着特别的调子叫卖不休,虽不悦耳但极亲切的吆喝声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喊来了新的一天,还带着甜甜的糕点香。
车夫抖着马鞭抽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声“啪啪”的声音。拉车的马儿被这鞭子声惊着,撒开四蹄卖力的跑着,带着马车飞快的驰过长长的街道。
卫离坐在车里,心情就像这马车一样飞驰着。他的上级,同时也是他的师长陈赴总是劝告他要隐忍,要内敛。可他做不到,他正年轻,既然年轻就应该活的恣意活得快活。他才不要像师父陈赴一样,明明身居要职,手握兵权,却处处都被人压一头!
隐忍?内敛?哈,到头来呢——一个西厂的小小卫队长,就可以用几句谗言让皇帝下令调他离京!现在还陷在南疆和那群妄图谋反的乱臣贼子纠缠不清,不得脱身。他才不要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地步!
手中有权,就应该好好的用起来。而既然要用,就要用的漂亮!
这时疾驰的马车忽然一个急转,卫离不察立刻向右倒去,脑袋重重的磕在车壁上。“怎么回事?你会不会驾车!我——”
锋利的刀片抵在他的脖子前,将他的质问也逼回了喉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车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怎么会?要知道马车可是在行驶中的,“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上来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暗暗的抬脚去踢帘外的马车夫,“你知不知道我是朝廷命官,你要是,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头发,我就,我就……”这时那马车夫回过头来,卫离的下半句话就永远没能够说出来。
“需要多久。”驾车的男子问。
“半个时辰。”车里的人将匕首抽出卫离的身体,擦干净。在逐渐变冷的尸体上翻找了一遍,不出意外的摸到需要的东西,“不必去卫府了,我们直接出城。”
“好嘞!”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子声抽在空气里,嘚嘚的马蹄声敲响青砖,也敲碎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轻狂少年不切实际的梦。
※※※
同样是在京城,一场从黎明就开始的追逐一直持续到现在。
偌大的京城,处处都透着规矩与严整。他的街道是笔直的,房屋是整齐的,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有序的分布在街道的两侧,形成一片连绵的屋宇。就在这些屋宇上,三道影子接连闪过。他们的身形都很快,一前两后,都是一身的黑色夜行衣。这本是为了在黑暗中更好的隐蔽踪迹,但此刻天光大亮,反而变得显眼了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有早出的百姓无意中瞥见,也只是瞬间的出现和极快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随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这样的追逐显然不能再持续。
继学勇一边在屋檐上跑着,一边低声咒骂着,“妈的,姓赵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三哥,有力气骂人不如省着待会儿动手用。”前边的黑影一个转身落到一侧的小巷中,张越一拉继学勇,也向着侧旁的巷子里跳下,“三哥,这边。”
“不好!”身形犹在半空,张越就发现了问题。——他和继学勇跳下的这条小巷竟然与赵怀安跳下的巷子并不连贯,而是在半途被一面围墙挡住而折向了东。一时疏忽,竟然被这姓赵的利用了地形!
但他们人在半空,即使察觉了不对再想改正已是不及,只得落地后再腾身越过围墙。这一落一起之间片刻的耽搁,等他们越过围墙之时,赵怀安已不见了踪影。
“可恶!”张越恨恨道,“费了这么大的劲引他出来,竟然被我们跟丢了。”
继学勇却是个不会自己拿主意的,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越犹豫了一瞬,要他现在就放弃追赵怀安他实在不甘心,伸手一指前方百步处的路口岔道说道,“三哥,这样——你沿着左边那条街追,我沿着右边这条。姓赵的虽然耍诈甩开了我们,但肯定没有跑太远,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如果真的发现了他就放督主给的响箭烟花,不然的话咱们就在前面的福德楼会和。”
时间紧急,张越飞快的说完,也不等继学勇的回答,就向着右边的岔路掠去。
对于排位比自己后的弟弟这样近乎于命令的话语,继学勇并没有气愤不满的情绪。他有自知之明,也不喜欢动脑子,倒乐得直接照着命令和安排行事。当下依张越所言,从左边的街道追了过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到了福德楼的门前。片刻后,张越也到了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无所获。
“他妈的!”熬了一个晚上,最后却毫无所得,继学勇性子急躁,一脚往街旁的一粒小石子踢去!他这一脚因着心里的憋闷,用上了十分的力,石子疾飞出去,噗的一声钉入福德楼厚实的门板,深入寸许。
“妈呀!”福德楼的伙计早上起来起门板,刚起了第一块,忽然什么东西飞过来一下子就钉在他的手旁,吓得他一下子大叫起来
“叫什么叫!再叫小心爷爷我宰了你!”继学勇眼睛一瞪,脸上的刀疤扭在一起,凶神恶煞的。伙计立刻噤若寒蝉。
张越却是眼睛一亮,“三哥,若你是赵怀安,现在你会怎么做?”
继学勇想也没想,“那还用问吗?当然是跑的越远越好。”
“不。”张越摇头,“要是我的话,我就不会跑。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看咱们俩接下来的动静,再做决定。”
“你是说姓赵的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盯着咱们?”继学勇也反应了过来,左看右看,企图找到赵怀安的踪迹。“可是咱们就是知道他躲在附近又有什么用,这一边有这么多房子,谁晓得他躲在哪里?咱们现在成钦犯了,又不能像以前那样挨家挨户的搜。”
张越却笑了,“咱们虽然不能搜了,可咱们可以让他自己出来。”
“让他自己出来?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继学勇话未说完,张越忽的目光一凝,右手如灵蛇一般迅速的从袖中探出,五指微曲成爪状,扣向一旁还呆立着的伙计。
竟是突下了杀招。
就在那可怜的伙计要毙命在张越爪下之时,忽的一声利器破空之声袭来。张越一笑,姓赵的果然躲在一边,侧身避开。右手却未收回,变爪为握,一柄锋利而轻巧的袖中刀已出现在他的掌中,刀尖指向仍然是那伙计的咽喉。
这一切的变故极快,别说是那伙计,就是继学勇也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张越的刀风已经割破了伙计喉咙处的皮肤。
铛!白色的光华闪现,停顿,上挑。赵怀安的眼神冷厉非常,眨眼的功夫,兵刃交击之声不绝,赵张二人已经对了十数招,不分伯仲。
“嘿!”又是一次相击,张越转了转被震得微微发麻的手腕,“江湖传言赵怀安的剑为武林第一快剑,倒也不算浪得虚名!”
“承让!”赵怀安左手也按上剑柄,双手握剑,“凭阁下的武功,也已难逢对手。赵某自问不曾得罪阁下,阁下却为何要与赵某为难?”
“我奉命杀你,没有理由!”张越又连出两刀,却被赵怀安一一挡住。他们武功相差不大,短时间内难分胜负。张越喝道,“三哥,你还不来帮忙!”
继学勇这才反应过来,也加入其中。有了继学勇的加入,平衡立刻便被打破,赵怀安以一敌二,顿时落了下风。眼角余光瞟过,赵怀安已认出了这光头大汉,“原来是雨化田的狗!”
继学勇大喝一声,“姓赵的,看我宰了你为大哥二哥报仇!”
“哼!”赵怀安冷声,“凭你也想取赵某人的性命,大言不惭!”
张越和继学勇联手,分攻上下。“姓赵的,你别狂妄!”他们以前常在一起练武,配合默契,十数招之后,赵怀安应付的已有些狼狈。被张越看准一个破绽,刀光如梦,赵怀安的左臂已见了血。
一旁的伙计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受了伤,再也顾不得之前那光头大汉的威胁,扯开嗓子叫喊起来,“来人呐——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
张越眉头蹙起,该死!方才竟然忘了先结果了这个碍事的。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此处距离刑部的衙门只有两条街,必定已经惊动了官府的的人。又与赵怀安过了几招,都未能将他格杀在剑下,耽搁了片刻,已经能听到纷沓的脚步声了。
他们三人的身份却是谁都不能见官,张越当机立断,“赵怀安,今天算你命大!三哥,我们走!”拉起继学勇,几个腾挪,消失在街角。
伙计惊魂甫定的抚着胸口,对赵怀安道,“恩公,你没事吧。呀,你受伤了,要不要去看大夫——”话音未落,赵怀安朝他简单的一拱手算作道谢,足尖使力,转眼也消失不见。
刑部的捕快到的时候,就只剩伙计一个人张大嘴,呆呆的抬头看着天际。
※※※
烈日渐至中天,吞吐着炽热的气浪穿透高处的气窗,在因为门窗紧闭而显得昏暗的室内投下格子状的明亮斑点。
原戈坐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手指在实木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扣着。这是他的习惯,每一次当他考虑令他烦闷不安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会习惯性的扣桌子。烦闷的程度愈甚,扣动的频率愈快。他一下一下的扣着,脑中念头纷乱——
南疆的叛民起义不久,还没等朝廷应对的政令下来,在任上的两广总督就向叛军投了诚。这位总督是半年前才刚上任的,原本只是京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所以能升的这么快,是因为有雨化田的举荐。
陈赴和魏涵都是常年镇守京畿的武将,一般来说没有特殊理由,不会外调。这一次双双被调出京去平乱,是因为张越的提议。
万贞儿死后,圣上大发雷霆,他们成功的把脏水泼到了西厂身上。可是,当尚铭带着锦衣卫找上门去,却被一场大火阻住了脚步。火熄灭后,灵济宫顿成灰烬,死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仆役婢女,关键人物全部踪迹全失,他们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案卷书信。与其说他们是发现了危险才仓促逃跑,倒像是早就做好了金蝉脱壳的准备。
而他自己,从三个月前回京述职后,本来是打算如往年一般只待几日就回去边地营中,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但是那场顺天府尹为他的老母亲办的寿宴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见到了一个假的雨化田。
然后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救下了这个冒牌货。而在他把这个假雨化田和赵常二人转移到他在城中的另一处秘密居所里后,当天夜里,他的主宅中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尚铭来到他的府中,向他提出了一个交易。而这交易的内容和他之前脑中突现的疯狂想法不谋而合。
然后就是他去秘密小院中见风里刀三人,用顾少棠的性命成功的迫使风里刀答应他去杀万贞儿。
这整个过程,现在细细想来,倒有不少疑点。
首先,在那场寿宴结束后,他隐蔽在暗处等待机会准备劫走风里刀的时候,目睹了当时的整个过程。当时,除了后来出现的赵怀安和常小文二人,共有三方人马出现。一方应该是后来尚铭向他坦白的,东厂派出去刺杀“雨化田”的杀手;一方是跟着风里刀来赴寿宴的张越带领的西厂的人;还有一方是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疑点就是这第三方的黑衣人。他们加入战圈后,没有帮助东西两厂任何一方,而是和两边的人都有交手,偏偏又都不下杀手。现在想来,倒像是在拖延时间,好让赵常二人有充足的时间解决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将风里刀带走。
其次,张越后来追到他藏风里刀三人的小院前,要入院搜人。但关键时刻灵济宫的明知阁起了火,张越才带人退走。这件事他后来也问过尚铭,得到的答案是,风里刀从宫里救回来一个可怜的宫女,后来送去照顾受伤的顾少棠。这个名叫薜荔的可怜宫女其实是东厂的细作,就是她当天夜里趁张越和“雨化田”都不在,在明知阁放火,顺便在混乱中带走了顾少棠,也因此他后来才能用顾少棠威胁风里刀。
这里的疑点是,偌大的灵济宫,即便主事的人都不在,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女子弄得人仰马翻,还丢了重要人质。况且,按照尚铭的说法,宫女薜荔并不会武。
最后一点,风里刀和常小文乔装进宫杀万贞儿的时候,一切过程都太轻易了。按说,宫里的势力一向是被东厂把持不错。但西厂后来居上,又有一个宠冠六宫的万贞儿做靠山,西厂在宫中的势力绝对不弱。那么,风里刀一进宫,张越等人就该得到消息,进而派人阻拦。他也确实考虑到了这一点,布置了人手防范西厂的人破坏他们杀万贞儿的计划。
但是,整个过程,西厂毫无动静。
原戈心里烦躁之极,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盘里的茶杯一阵晃荡。
这么多的疑点,他以前竟然全部忽略了!人在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总会放松警觉,进而忽视细节。而往往就是这些细节,会导致最后的功败垂成。
他竟然也犯了同样愚蠢的错误。甚至一度沾沾自喜的以为,西厂被打压到那样的地步雨化田都没有出现,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
当真可笑!
雨化田必定还没死,不但没死,还近乎完好的保存下了西厂的势力。怕是连现在南边的叛军,也和他脱不了干系。雨化田到底想干什么?牺牲了万贞儿,放弃了灵济宫,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又插手叛军,他难道真的想造反不成?!
不好!原戈在黑暗中霍然抬头,目光炯炯,雨化田既然让张越出面,将陈赴和魏涵调离了京城,这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他们的关系!而现在陈赴正陷在南疆的战场上,和叛军交手!
“什么人!”并指运劲,指风扫向紧闭的门。哗啦一声,厅门受力瞬间打开,吓了门外的人一跳。
门外却是一个小厮,“禀,禀大人……八百里,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原戈眼神一变,伸手夺过,脸色瞬息突变,沉到了底。
薄薄的纸片上寥寥数语——我军勇猛,尽诛叛军,大捷,不日即可还朝。另,陈将军奋勇杀敌,死战殉国,魏将军重伤,昏迷未醒!
※※※
“这都是你早就设计好的?”木头握着一封书信样的纸张,瞪着雨化田,质问。
“是。”
“你是故意设下这样的计策,要他们和朝廷的军队以命换命?”木头捏着手里的信,手指却在不住的颤抖,仿佛他捏住的并不是一张纸,而是什么会吃人的猛兽。
“不错。”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你的真面目。”木头恨恨的将手里的信摔在雨化田跟前,提剑就要出门。
雨化田淡淡的开口,“来不及了,我送去南边的信,为了保证他们能顺利收到,一向是同时写好几份用数只信鸽分不同的时间送出。你截下来的这封还是我三天前就送出的,只是这送信的鸽子大概是迷路了,又飞了回来。我的命令,他们早已收到。”雨化田从袖中探出右手,指尖夹着一管细细的竹管,“这是我刚刚收到的消息,平乱军不日就将拔营回京,叛乱的义军们已经,全军覆没。”
木头瞳孔猛地一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起义军全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的。”雨化田微微一笑,“义军虽然全军覆没了,但明廷的平乱军也付出了代价。二十万大军只剩一半不到,主帅战死,两名副帅,一死,一伤。”他眉梢一挑,“与其在江湖的争权夺利和门派仇杀中虚度光阴,不如上战场一拼。他们不是不满意朝廷这些年来对江湖的干涉和压制么,那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能正面和朝廷拼斗一番。大好男儿,正该战死沙场,才算是英雄。”
雨化田看着木头,似笑非笑,“谢公子难道不这样认为么?”
“砌词狡辩!”木头冷冷道,“你根本早就打定了注意要他们去死!”
“是!你说的不错。”雨化田大方承认,“而且我觉得,用他们的命换陈赴和魏涵两个人的命,很划算。我没有吃亏。”
木头深深地呼吸,用尽了全力克制自己才让自己没有气愤的跳起来,“我本来在想,虽然从还在孤鸿崖上的时候,你就是在利用他们,但是你想要做一番事业,自然枰约旱淖匪嬲摺N也皇且桓鲇馗娜耍乙仓滥阋龅氖拢隙ɑ嵊形獠⒚挥惺裁床欢浴?墒俏颐挥邢氲剑切┮恍囊阅阄祝拍闫鹗碌奈淞秩耍亲詈缶谷皇羌浣拥乃涝谀愕氖掷铮
他的眼神充满了不能理解,“为了对付你的敌人,你就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自己人一起推进火坑?人命在你的眼里,就这样的不值一提?即便他们是为了你的计策去死,你也可以这样从容,平静,面不改色!你——”
雨化田的神色依旧平静,他抬头淡淡的看着木头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然后他笑了,“你不是早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现在才来质问,太晚了吧。”
木头一下子噎住,狠狠的瞪着雨化田,胸膛起伏不定,“你、你简直无药可救!哼!——”他不再理他,猛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气愤,走得很急,便没有仔细看路。在客栈的走廊上撞到了人,“对不住,你没——”正要道歉,一抬头见是莫独,后半句话就收了回去,脸色也冷下来。“哼!”
莫独并不以为意,但见他直直的就要往客栈门口走去,忙拦下他,“谢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让开!我要去哪里还轮不到你来管!”见莫独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木头冷笑道,“怎么,现在连我的行动都要限制了?想动手,我也不怕你!”
木头正是一肚子的愤懑,巴不得找个人打一架。反倒是莫独不想和他动手,这里还是街区,人来人往的,动起手来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正在犯难的时候,耳中忽有一线传音,“让他走。”
莫独让开来,木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举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恨恨的低声,“告诉雨化田,要是他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和人动手!”
莫独依言向雨化田转述,雨化田只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莫独担忧道,“督主的伤,还没有好么?不是已经由谢公子替您诊治过了么?”
“无妨。”雨化田敛了眼神,淡淡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