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星辰交汇（上）（1 / 1）
悲欢殿内，静思阁。
一如既往的昏暗，只有四角镶嵌的明珠发散出暗淡的光。
微茫的、薄弱的光。除了愈发突显出黑暗的无处不在，一无是处。
傅明夜就在黑暗的最深处闭目而坐，那连暗淡的明珠微光都无法照到的地方，安静的等待着。
等着有人推开门，走上她为其准备好的舞台。她等的有点久，比预想的久。但没关系，她已经等了十七年，再多等一刻又有什么关系？她一直很有耐心。
不，不是一直。她还记得曾经自己是个急性子的孩子，总是疯跑着，吵闹着，终于把所有人都惹烦了。
你不是个好孩子。他们的嘴巴紧闭，但眼睛却在说——你不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会喜欢你。
现在她学会了安静，学会了耐心，她安静地、耐心地坐着，等。
幻音以为她等的是祁玉，她确实在等祁玉，但等的又不是祁玉。
她在等一个了结。十五年莫名其妙的人生，十七年死都无法解脱的痛苦，这一切都将在今夜有一个了结。
门被推开了。无声的。
满月驮着洛红雨，踏进了静思阁。
傅明夜张开眼睛。
昏暗的阁内忽然腾起刺目的光，祭血之阵在有人进入之时被激发，由下而上，瞬间就将来者团团笼罩。但这一次洛红雨没有立刻挣脱反抗，傅明夜也没有第一时间念诵咒诀催动法阵。
隔着法阵变幻不定的辉光，仿佛隔着遥远的前世和今生，她们凝望着彼此。
祭血之阵的辉光腾起的同时，荆棘台上，另一轮血肉的杀戮也拉开了序幕。
汉白玉砌成的六边形高台上，每一个边角都竖起了一块方尖碑，碑心正中朝向高台的方向，各镶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宝物，玄白青紫赤黄，随着第一声琴音的铮鸣闪现光辉。
幻音在高台中心横琴而坐，十指在七弦上飞舞，短促密集的音节激荡在暮色中，鼓荡着耳膜，数名心境薄弱的弟子竟是难以抵挡一瞬，纷纷哀嚎着口吐鲜血，翻滚在地。
但更多的，却被琴音所激，经脉暴涨，双目充血。
祁玉亦在琴音初起的瞬间心神一震，看向幻音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被琴音激发了潜能的弟子冲向白衣术士，祁玉冷然挥袖，轻易便将他们击退！
幻音的琴音愈发激昂，不断地有人受伤，但那些弟子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般，仍旧前仆后继。那种以命搏命的打法，终于逼得术师也不得不在抵御琴音的同时分心应对！
方尖碑上的宝石随着音节一明一暗，散发出各不相同的淡淡香味。这些不同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渐渐弥漫充满了整个荆棘台。
那些香味对普通弟子毫无影响，祁玉却分明的感觉到其中暗藏的力量，正在消解他的灵力。
“六宝融灵香！”祁玉低呼。飞快地扫视过那六块方尖碑，结绿玉、辟寒金、朝采佩、九曲珠、明月夜光、黑曜石，皆是世所罕见的稀世之宝。以此六者结成融灵之阵，难怪连他也难以抵挡。
便在术师认出六宝融灵香，心神震动，灵力不稳的刹那，琴曲奏至□□！
不知疼痛，悍不畏死地离合宫弟子扑向术师，刀剑齐下，将术师淹没。
七弦幻音，幻音七杀！
这才是真正的七杀阵。
“噗！——”幻音喷出一口鲜血，七弦尽断。
“呵呵呵呵……”幻音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弟子，踉跄着走向祁玉。在看清正中术师心口的那柄长刀后，终于狂笑出声，“死了！呵呵呵……死的好！……呵呵呵呵呵呵……”
随手抹去嘴角血迹，她没有再管那些失去琴音催动后恢复了痛觉和神智满地哀嚎的弟子，看着虚空喃喃，“阿艽，你的仇我帮你报了。祁玉死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我送他去见你了，你开心么？”
“呵……死？”忽然有低沉的耳语在女子身后响起，“我确实小看了你，不过……想要杀我这样的程度还不够。”
幻音面色霍然大变，“你没死……你竟然没死！”她咬牙切齿，想要转身，却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怎么会……我明明看见……”
围拢在祁玉“尸首”旁的弟子惊呼着纷纷退散开，幻音抬眸望去，哪里有什么尸体，被长刀贯穿的分明只是一节枯木！
“我没有死你很失望？”术士的神情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平静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杀我？”在离合宫的六年，他和幻音从未有过交集。
“你问我为什么？”幻音被术师制住，明白自己已无反抗之力，索性破口大骂，“当然是因为你该死！如果不是你，阿艽就不会死！”
“为了秦艽？”他微微拧起眉头。
“住嘴！”幻音大怒着叫道，“你不配喊她的名字！”
她此时已顾不得秦艽已死的消息还未外传，只想要把那些压在心中多年的话宣诸于口。“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让阿艽喜欢上你？……你知不知道以前的阿艽是什么样子的？她就像是永远压不折的蒲草，很渺小，也很坚韧。不管叶幸怎么压迫她、羞辱她，她都从来没有绝望过……”
高台上幸存的几名受伤不重的弟子悄悄离开，幻音情绪激动没有发觉，祁玉看见了但没有理会。
“……你知道两个孩子想要在离合宫里活下去有多不容易么？如果没有阿艽，我早就死了！
“……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依靠，互相舔舐伤口。我了解她的每一个表情，知道她的所有秘密。那时候我就发誓，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她，永远也不会伤害她。
“可是你！你让她伤心，让她绝望……为什么……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陪在她身边，只要她开开心心的活着，为什么连这样渺小的愿望也要毁掉？我从来没有见她露出过那样悲伤绝望的表情，竟然选择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你的错！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为阿艽陪葬！”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杀不了你！可恨……可恨！”幻音的声音因为痛苦和不甘而扭曲，强烈的情绪甚至动摇了祁玉在她身上结下的禁锢，女子硬生生转过身，不顾周身因此寸裂的皮肤，瞪视着白衣术士，“凭什么！凭什么她死了，你还活着？”
术师玉石般的面孔毫无波动，幻音心中怒意填胸，几乎要爆裂。
先她一步爆裂的是荆棘台之上的悲欢殿，仿佛无数炸药被一瞬间引燃，巍峨宏伟的悲欢殿就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推倒的沙塔，由内而外垮塌下来。剧烈的地动甚至影响到青野天梯，就连幻音和祁玉所在荆棘台也随之从中裂开！
祁玉霍然回头，飞快地扫过已成废墟的悲欢殿，转向无垠天际，眉峰紧蹙。
墨蓝色的天空上，浓云遮月，唯二的两颗星辰悬挂在西北方的分野，闪耀着暗红色的光辉。仔细看去，这两颗星辰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相互靠近着，却在交汇前的一瞬停住。然后仿佛被拨动般，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
怎么回事？宿命的两颗星辰已然重逢，为什么没有交汇？悲欢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幻音也看到了悲欢殿上的变故，废墟上的烟尘渐渐散去后，傅明夜的身影依稀可见。女子盯着傅明夜看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目光重新落在术师身上，“呵呵呵……你也会有这样惊讶的表情？看到了吧……你日日夜夜守着的那个人，阿艽为了你用性命救回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看……有人要杀她，你不去帮帮她么？”废墟的另一侧，洛红雨和满月默立着，无色的火焰重又燃起。
“我为什么要去帮她？”祁玉闻言，收回仰望的目光，平静地问道。
意料之外的反应，幻音心中一跳，“为什么？你不是很在意她么？有人要杀她，你不去救？”
“为什么要救？”祁玉却仿佛对她的问题很不解，“那是她们两个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也没有人可以插手。而且无论谁赢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傅明夜也好，洛红雨也罢，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只是完成师父十七年前未完成的愿望而已。
“你不爱她？”幻音惊讶的反问，“那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寻找寒冰玉棺保存她的躯体，费尽心血也要把她救活？”
“自然要保存好躯体，如果躯体腐坏了，我到哪里再找一副可以承载劫火的身体？怎么完成师父十七年前未完成的愿望？让星辰回归正轨，劫火燃遍人间？”祁玉道，“只有这样，只有劫火彻底爆发，让她灵力耗尽而死，一切才能了结。”
幻音听不懂祁玉说的什么劫火、星辰，但她听懂了后半句话，“你千方百计地救活她，就是为了让她再死一次？”
白衣术士漠然点头，“不错。”
幻音看着术师的眼睛，她知道对方说的都是真话，可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如此荒谬。
——阿音，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哈，阿艽，你牺牲了自己，用命救活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哈哈……阿艽，你的牺牲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哈哈哈……一点意义也没有……
祁玉施加在幻音身上的灵力禁锢本就被幻音挣脱了一半，方才悲欢殿倒塌引起地动时，又受到了影响，此时已完全失效。但祁玉并未再重新施术，幻音也没有趁机偷袭，她一会大笑，一会痛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祁玉也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向已经断裂的青野天梯。才走了两步，忽然眼角白光一闪，一柄利剑直刺向术师面门，同时一节青藤宛如灵蛇般迅疾地探向他的双足！
祁玉慌忙飞身侧移，险而又险地躲开，心中惊疑不定——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使剑之人剑法精妙，那节青藤上所带灵力亦是不弱。他刚刚和幻音交过手，六宝融灵香和幻音七杀阵耗去了他大半灵力，此时再遇劲敌，情势不容乐观。
“混账！”温南涧怒骂着，一剑不中，又出一剑。他和花翳青木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片刻前抵达此处，却是正好听见祁玉关于劫火宿命的那番话。
“小南？”祁玉这时也认出了来人，面上一怔，继而怒极，“我已再三警告你放手，为什么还要来！”
温南涧沉声道，“我来阻止你。”手上剑招不停。
“可笑！阻止我？”祁玉气极反笑，“这是她的宿命，容不得半点心软……阻止？连师父都失败了，就凭你？！”
温南涧的声音却很沉静，“就凭我。”
“冥顽不灵！”
术师眼中交织着愤怒和失望，紧盯着剑客，不再多言。双手飞快地结了一个手印，瞬间凝出六道风镜困住温南涧。
和当初在无梦岭密林中遭遇术师时如出一辙的场景，但这一次，剑客走出风镜只用了一个呼吸——花翳的身影在剑客身旁显现。
祁玉冷笑，“人到的还真齐。”
青木同样冷笑着回道，“正好一起把你宰了！上次在无梦岭的账还没算呢，我忍你很久了！”
花翳扫过碎石迸溅，一片狼藉的荆棘台，目光在某个泛着金色微光的东西上定住——那是碎掉的定魂铃。
术师冷哼一声，满不在乎，“那就一起来吧。”
青木被他轻视的态度刺激到，挥舞着青藤就要冲上来，被花翳一把拦住，“要对付他有的是机会，现在没时间了！先去找阿雨！”
青木闻言也冷静下来，拉了一把温南涧，“走！”
祁玉防备三人的攻击，落后一步，看着温南涧急迫的背影——也好，既然不肯死心，就亲眼去看看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