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祁连之玉(下)(1 / 1)
祁玉,离合宫中除宫主外另一个无人敢直呼的名字。
身份、来历、师承乃至年龄,这一切都无人知晓。他们知道的只是他是六年前和外出游历的宫主一同回来的。
那时老宫主尚在人世,宫中得势的还是老宫主的独子叶幸。而宫主那时还只是一个失去双亲,寄养在离合宫中的孤儿。虽然是老宫主的亲外甥,但毕竟不姓叶,又和少宫主一向不和,在离合宫中地位很是尴尬。
原本宫中的人都猜测,六年前宫主离宫游历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毕竟,即便回来也只会像十几年来一样,不断地受少宫主欺凌,完全没有出头的一天。还不如离开,江湖之大,总能靠自己闯出一番声名来。
谁知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宫主不但回来了,而且不顾禁令,擅自将身份不明的人带回了离合宫!
不过,除了这一件事,游历归来的宫主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的不同,仍旧是一样的沉默、谦卑,连他带回来的祈公子也和宫主一样对于少宫主所有的刁难与蔑视默默忍受,不置一词。
直到三年前,离合宫内乱。
那一场大变中,多年的隐忍待发和苦心经营一瞬间爆发出来,在包括老宫主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懵然不觉之时,宫主便已控制住了全部的局势。
一直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孤儿第一次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智计谋略与铁血手腕,用这样振聋发聩的姿态对整个离合宫宣告了他的存在!
而眼前的男子,真正被他们记住也是在这时。
因为是以雷霆手段弑舅夺位,虽然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了整个离合宫,但还是有一部分老宫主的心腹亲信带着少宫主叶幸趁乱逃离。然,在叶幸等人离开的途中,他们竟出乎意料的遭遇了密云城的大队人马。
中原密云和南疆谢隐、西域碎雪一起并称为当今武林正道的三大支柱。而离合宫却一直因为行事诡秘,不循常理而被目为邪魔妖道。
正派魔道,自来势不两立。两方人马既然相遇,不需要理由,便是一场厮杀。
只是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密云城的人之所以会那么巧刚好截住败逃的叶幸一行人,竟然是因为祁玉的一手主导。
在宫主发动叛乱之前,祁玉便已煽动了早有意脱离离合宫自立的洛南分堂堂主黎耀尽快行动,并暗示他若要自立必得寻到另一个更加强大的靠山,才可应对离合宫对其背叛的报复。
黎耀听从了他的劝说,以密云城协助他脱离离合宫独立,并在中原武林中获得一席之地为条件,说出了武林正派百年来都不曾找到的离合宫总殿所在。
是以,当时叶幸一行人与密云城的人马并非偶遇,而是对方原本就是集结众人,意图一举攻破离合宫,他们只不过是首当其冲罢了。
仓促而逃的叶幸诸人自然不会是准备充分的密云城人马的对手,密云城的人成功俘虏了叶幸,并携着他一路杀回离合宫前。意图以叶幸的性命胁迫守卫云门的弟子不战而降,却不知离合宫在他们杀到的前一日已经易主。
但即便不在乎叶幸的小命,才从上一场大乱中幸存下来的诸人,在见到来势汹汹的密云城人马时,也都不由得胆战心惊。
然而,当时悲欢殿中,在听到弟子禀报的险恶形势之后,御座上的宫主却只是闲散的一笑,问随在一旁祁玉的意见。
祁玉便提议由前日在夺宫之变中未来得及与叶幸一同逃离,后弃械投降的直属老宫主一派的弟子前去迎敌,也可借此机会试探他们是否真心降服。
但这些人不久之前才遭大败,士气本低,人数也不能与密云城比肩。即便他们作为守方占着地利,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只靠那些人怎么能挡得住密云城?为今之计只有奋死一搏!”他的师父,左长老程禀直言道,“为了离合宫百年的基业,老夫愿担此死命!”
“不可。”不等宫主开口,祁玉便拒绝道,“左长老放心,有那些人便已足够。”
“但只凭那些人最多也只能阻挡敌人到天黑……”师父还要再说。祁玉却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笑了一笑。“撑到天黑就足够了。”
果然,到得傍晚时分,被派出去的弟子便已死伤惨重,十不余一。密云城更是突破了云门,杀到荆棘台下。荆棘台上便是森罗十二殿之首的悲欢殿,离合宫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重殿堂。
只要登上荆棘台,便是最后的血战。
他的师父左长老程禀虽然支持现任宫主,一举挑起了两日前的那一场大乱。但对离合宫的忠心却没有半分虚假,值此离合宫生死存亡之际,以师父为首的众人都已打定主意与离合宫共存亡,做好了血洒当场的准备。
但预料中的残酷厮杀并没有来临。
现在想来也是,密云城人马既是祁玉设计引来,又怎会不留后手,当真引火烧身。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雷声。但紧接着大地震动,云天失色,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瞬间爆发,顺着祁玉早已预留好的路径,一路奔腾而下,将数百密云城人马连同还和他们拼杀在一起的离合宫弟子悉数埋葬!
离合宫百年未遇的危机在新宫主继位的第三天轻松化解,不但如此,祁玉更趁此机会清除了所有受降的子弟,以英勇护卫离合宫至死的名义。
毕竟,谁又能保证这些投降的弟子没有包藏祸心,另有图谋?而这样做,不但简单明了的消除了这一祸患,也不会落人口实。
除此之外,因为知晓了离合宫总殿的所在,密云城出动之前打得便是一举剿灭的念头,派出来的皆为精英。一夜之间,尽数覆灭,可谓损伤惨重。至少三五年之内再无余力威胁离合宫。
举手间葬送数百性命,换取宫主地位的稳固,和宿敌的惨败!其间的心机谋算,利弊权衡,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一个人,到底要拥有多么深沉的心机,才能不动声色的做到这一切?
之后的三年,祁玉再不曾插手过离合宫的事务,每日只是于离合宫最高处的亿星阁静坐、冥思、阅读或观星。只有在偶尔宫主召唤之时,他才会短暂的离开亿星阁。
师父曾向宫主提议,给予祁玉高位,以示嘉奖,宫主亦曾亲自开口相邀他加入离合宫。不想却被拒绝了,甚至连要他加入离合宫的提议也被一并回绝。
他还记得当时为此还闹出过一段风波。那时宫主初登高位,和密云城一战中虽然占尽上风,但损失亦是不小,宫中正是百废待兴、人心浮动的飘摇时期。祁玉虽在协助宫主夺位中立下大功,但也是因此,他的拒绝便被有心人利用来生事。
有说他是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的。
有说他是以退为进,所谋者大的。
有说他倚功自傲,与师父左长老程禀不和,听说是程禀的提议,才故意在众人面前下他颜面的。
更甚者,说他不满的是宫主本人,甚至说宫主只是祁玉手中一个傀儡,利用宫主自然便能掌控整个离合宫,又何必再要什么职位?
这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言之凿凿。不管当初散播流言之人的目的是为了离间祁玉和宫主的关系,还是为了动摇宫主对离合宫的掌控,似乎他都已经成功了。只是……
仅仅是一夜的功夫,前一日傍晚还三五个凑做一堆,风言风语,议论不休的弟子们,第二日日出前便从整个离合宫中消失了。
真的只能用“消失”二字来形容,事前没有任何预兆,事后也没有丁点蛛丝马迹,他们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起消失的自然还有那版本诸多的流言。
心存疑惑之人自然还有许多,只是再没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将那些揣测宣之于口。便是他也曾私下里问过师父是不是真的和祁玉不和?还是祁玉的拒绝真是在以退为进?
师父当时回答他,“都不是,他拒绝只是因为那些确实都不是他想要的罢了。”
“都不想要?”他听了咋舌,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当时师父提议给祁玉的位子是离合宫怒殿之主,地位虽在长老之下,但掌宫中所有弟子的问责刑法之职,是真正的手握实权。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疑问。
师父听了却只是沉默,许久,才道,“是啊,他究竟想要什么?为师一辈子看人从没走眼过,就是宫主也一样,只有他,为师当真是看不透——严儿,你要记住,往后若能和他处好关系自然好,若不能,也切不可得罪于他。”
“可他又没有加入离合宫,终归是个外人,我们何必这么讨好他?”
“糊涂!”程禀斥道,“外人?你瞧宫主何曾把他当过外人?”
他立刻记起,平息谣言后的那日清晨,宫主便亲自下令祁玉仍和之前一样以客卿的身份暂居离合宫,虽无任何职位,却地位超然,“与吾相类”,这是宫主的原话。
与之相比,大概他们这些从小在离合宫中长大的弟子们,才更像是外人吧。
※※※
石严等了片刻,见对方确实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他不敢抬头,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道,“不知祈公子此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又过了片刻,才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平淡温和的声音,“碧离呢?”
石严心中一凛,头伏的更低,“这……属下、尚未得手。”
那个声音依旧淡淡的,“尚未得手?”
听到这句不咸不淡的回答,石严面色立时煞白,“属下惶恐。”
半月前,一向沉默寡言,与世隔绝的祈公子突然在没有宫主传召的情况下离开了亿星阁,径自来到悲欢殿主殿中向宫主提了一个要求,要宫主帮他寻一味叫做碧离的灵药。
古籍《异草经》中曾有记载:“碧离,异草繁樱之果,色做青碧,小如鸽卵,三百年一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为世间难寻之至宝。”
可《异草经》中所载之物大多不存于世,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他们连碧离是否真的存在都不能肯定,又该到何处去寻?
虽然据说在不可细数的遥远年代,碧离也曾经出现在江湖上,还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但就连这个传闻也无人能证实真假。
不过,即便如此,宫主还是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下来,却在派谁出外寻找上犯了难。
这样十有八九不能完成的差事,自然没有人愿意接下。毕竟,离合宫规矩森严,若是无法完成任务,可是要领受责罚的。就在众人百般寻词推诿之时,却是祈公子再一次开口,说道他已知碧离在何处,只需要找人将其带回便可。
如此,这件差事就变的极简单了。当时师父暗示他出列揽下这件事,一来只需举手之劳,办成了却也是功劳一件,何乐不为;二来也可借机向这位宫主面前的大红人示好。
而现在距离他领命出来已经半月有余,不要说是夺取碧离,他甚至还没有能够亲眼见过这件至宝。
“属下有负宫主所托,请公子责罚。”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头顶的声音轻轻的“咦”了一声,继而轻笑出声。石严听见他的笑声,却不知他为何而笑,心中更是忐忑。半晌,才听男子温润的声音响起,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多久了?”
“什么?”石严一怔。
“离你们上一次动手,有多久了?”
石严恭谨的回答,“一个时辰前。”顿了顿,又道,“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离合宫中自有专管刑罚之人,我非离合宫人,你自己回去领罚罢。”那个声音只是漠不关心,顿了顿,又道,“还有,这个是程禀给你的。”
对于对方直呼师父的名讳,石严并没有什么反应,恭谨的双手接过男子递来的信封。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许久,他才敢微微的抬起一点头来,小心的贴着地面扫视。
满地的腐败枝叶映着明灭的火光显得越发的黝黑肮脏,被他们踩出来的脚印相互杂沓着叠在一起。密林里寂寂无人,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然而,他面前方才男子站立的地方却是平整的,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到这时,石严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他掸了掸袍袖站起来,“都起来吧,祈公子已经走了。”
一边说一边看向手中的信,暗木纹折纸,火漆封口,漆上盖得印章是一个“合”字,右下角还有师父特意交代过的记号。
确实是师父的信不错,掂了一掂略沉,拆开。——莹润微凉,一色七颗一般大小的碧玉香珠滑入他的掌心。
七颗碧玉珠,那是最高等级的机密信件,代表着出了关乎离合宫生死存亡的重大变故。三年前,他们发动宫变之时,老宫主就曾经用这个暗记召集自己的心腹,只不过信没能送出去就被他们截下了。如果当初密信成功送出,他们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而现在,他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石严神色蓦地大变,急急道,“快!收拾东西,回离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