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多情自古伤离别(1 / 1)
潘郎:
见字如晤,吾乃南海秋由一族析木祭司,非是凡人也,吾愿伴君身侧,一生白头,无奈上不能助君平步青云,享盛名于朝野,下不能协君理家中物事,作贤德之妻,已为君寻得一女刘氏,刘氏聪慧,有过人才情,贤惠之心,能代吾伴君左右,与君偕老。
君见此信之时,吾已离去,勿牵勿念。
巫雪棠
再见潘瑜之时,他一人身着我们初次见他时的那身白衣华服,独自坐在长亭之中,西风微冷,黄叶萧萧,整封信不过短短几句话,却是一刀刀刻在竹简之上,读来字字泣血,竹简边,是那枚仿造的海棠花簪子,长亭外大雨朦胧,正是初夏时节,一场大雨,染湿了新开的荷花。
若不是看见周翯和嗣音一同坐在潘瑜身边,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商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定然觉得,面前这景致,是一副绝好,亦是极为萧索的深沉意境。
见我和闲溱来了,嗣音和周翯两人赶紧站起来,周翯道:“原来是闲溱公子和溟郁姑娘,我们二人不知怎么稀里糊涂便在此处相遇,一同看这白衣男子读那封信读得发了痴,说是安慰一下吧,他却听不见所说,也看不着我们所在,不安慰吧,瞧他这模样,怕是要害了相思病了。”
周翯这时候倒是还镇静一些,倒是嗣音急急忙忙过来:“不知你们二位可见到云矜了?云矜她此时不知何在,可会遇到什么危险之事……”
我忙安慰他:“不急不急,云矜不会有事的。”
周翯走上去,同嗣音道:“我方才已经说了一阵了,这云矜姑娘福大命大的,怎会有危险,若是有危险,定然也会逢凶化吉啊。”
嗣音低着头,虽不言语,却还是收敛不住心神,在那里暗暗咬着嘴皮子。
闲溱没有理会这两人,而是同我说道:“你我去瞧瞧,潘瑜是怎么回事。”
我同闲溱走到潘瑜的身边,周翯和嗣音一同跟了上来,我们方才走近,潘瑜手中的书简忽然掉落在地,他伸手捂面,兀自伤悲。
他此时,有功名,有娇妻,唯独没有了曾经握在手中的那颗真心。
“世事可都是如此?人走了,茶凉了,方才知道何为应珍惜之物。”我低声道。
我原以为我们不论说什么,幻境之中的人,都始终是听不见的,不想潘瑜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像是在细思我方才所说。
亭外是烟雨朦胧,亭内是凉意萧瑟,他抬头,直视着我,而我看见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变得透明,霎时间,面前一阵火起。
“我这便去将雪棠找回来。”
“小溟郁,快回来!”闲溱忽然绕来我的面前,手中执一符咒,伸手便拦住了大火,几道云光闪过,周遭的长亭,大雨,荷花皆变得模糊,然后逐渐消失,天地之间再无任何的景物,一片苍白,面前光芒闪过后,出现了一头巨兽的轮廓。
“弑心之兽,这便是在幻境之中操纵人心的幻兽了。”闲溱道。
“来得正好!”我的身后,不知何时,慕容,云矜,月沐华都出现了,凤尾鸟扑扇了一下翅膀,落在了慕容肩头。
“来我身后。”闲溱低声说道,站来了我的面前。
这幻兽无影无形,无面貌,无身形,顷刻之间,又可化作万事万物,果真是幻兽才会有的姿态,慕容拔剑而起,竟伤其不得,月沐华在一旁道:“寻常兵器伤不得这幻兽,唯独道法玄法,可灭其形,伤其身。”
慕容退回,他肩头上的凤尾鸟忽然凌空纵起,翅膀扇起一阵大火来,欲要将这幻兽困于火中,起初这无形无影的幻兽一直隐去身形,时而不见,时而又现身,这下被大火围住之后,那幻兽被困于火中,现出身形来。
闲溱挡在我的身前,伸手在半空画了一道符言,行惊雷之术,他手一挥,前方一片,万道惊雷立时劈下,只听得幻兽一声嘶嚎,全身麻痹不动,我想起老虞教我的阴阳之术,第一回是在对付那大鸟的时候,可惜没怎么派上用场,此番见这幻兽被困于火阵之中不得而出,方才又被闲溱唤来的惊雷这般一劈,已是动弹不得。
我潜心念动咒法,催行阴阳之术,一为纵火,一为融水,火阵封住了幻兽的变换之态,我的法术才可得以施展,此回施展得颇为顺利,水火二者两两相交,直冲着那幻兽过去,幻兽嘶吼一声,不复其形,周围开始震动起来,我的面前一阵晕眩,天地旋转,眼前一片模糊,仓皇间,闲溱拉住了我的手。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海滩的边上,正是当空皓月,我起身,看见众人皆躺在不同的地方,月沐华背对着我站在海岸边上,看天上星辰,他的身边有一老者,身着白衣,闲溱见我醒过来,便过来将我扶了一扶,我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我反应过来,这正是南海之畔,先前这里大雾一片,是惊魂言所在,如今见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我也松了一口气。
“小溟郁那一招用得恰到好处,看来以后要刮目相看啦。”闲溱眼里含着温情暖暖的笑意。
“哪里?要谢谢你和凤尾鸟啊,不是你们将那妖物定住,我这阴阳之术也无用武之地啊。”
“方才你只是将这幻兽的形打散了,惊魂言也会暂时消失一阵子,但是不出多时,这幻兽聚了形之后,还会再出现,所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我点点头,但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朝着月沐华和那身形佝偻的老者那里走过去,闲溱跟在我的后面。
不用问,我便知道那老者是潘瑜,他在幻境之中几十个春秋,现下出来了,也大致是这般年纪,这般模样。
他曾说与巫雪棠一生白头,最终,也不过是在幻境之中,守着一腔思念,独自西风空华发。
他转身,曾经的少年容貌如今已是鸡皮鹤发,他行了个礼:“几位保重,我当上路了。”
“去哪?”我问。
“去寻雪棠所在……”
我心中一酸:“你觉得她还在人世?即便在,可还会见你?你去问那秋由女仙,你觉得她又会告诉你?”
“我不问秋由女仙,也不踏入秋由仙境一步,只凭我一颗心,寻雪棠踪影。”
这便是我听潘瑜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海上星辰之下,他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罢了。
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人都是会老的。
“他寻不到巫雪棠了,却还是如此执意,真不知这些人是作何想法。”月沐华站在海边,一席长发被海风吹乱,他眼神黯淡地看着潘瑜离开的身影。
“你此话何意?”我问月沐华。
“方才我问他关于回魂梦一事,他告诉了我不少东西,作为报答,我便将我在幻境之中看见的,关于巫雪棠的事情告诉他了,要不然,这些事我也懒得管。”
“你在幻境之中,看见关于巫雪棠的事情?”我问。
他点头:“巫雪棠替潘瑜算过命,潘瑜此生,理当年不过三十便因病而亡,巫雪棠离去之时,便逆天数,替潘瑜改命格,好让潘瑜做长命百岁之人,巫雪棠因此事遭了天谴,千万年不得轮回,却谁知她换来的这长命百岁,有一半是在这幻境之中度过的,倒是讽刺。”
我只觉此事甚是凄凉,游山玩水,及时行乐是一百年,被困于这幻境中,前后无路也是一百年,与其活了长命百岁,倒不如好好相守那几年才是好的,但转念一想,或许巫雪棠的决定也是对的,所有人一生之中,皆有软弱的时刻,明知潘瑜什么时候离开人世,自己却还要擦干了眼泪,看着他离去,也是莫大的痛苦,倒不如眼睁睁让潘瑜看着自己离去,天意弄人,可惜了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后来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云矜很是不解,世上好男儿这么多,为什么巫雪棠却偏偏看上潘瑜,很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潘瑜并不是真的喜欢巫雪棠,不过是看上她倾国倾城之貌,还有那算命占卜的好本事罢了。
我一开始的想法也是同云矜差不多的,然而,在闲溱同我说了一些事情之后,我才开始想清楚这事情后面的一些地方。
潘瑜给巫雪棠的画,还有那海棠花簪子,皆是出自潘瑜自己之手,丝毫没有假手他人,有阵子潘瑜日日去王宫里,名曰是辅佐世子苏夜的功课,其实每回都要暗暗看上那幅画好几眼,花了近一年时间,才画出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
而那海棠花簪子潘瑜则更是上心,光是那簪子的材料便寻了许久,最后还是偶尔听闻,宫内宝库之中,有一种玉石同那簪子所用之材很是相似,潘瑜散尽金银,得了那玉石,之后他又花了几月时间,习玉雕之术,终雕成这支几可乱真的海棠花簪子。
而潘瑜同巫雪棠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暗通心事的,也许是一个清浅回眸,许是两人各赋了一首好诗,然后发现人生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了,如今巫雪棠已经不在了,这世间,只剩潘瑜孤零零一人,过完剩下的一段寂寥时光。
我猜潘瑜大概是想弥补这一段遗憾,才心想去找那秋由女仙,渴望女仙对他施一回“回魂梦”,潘瑜最后虽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却记下了,想着回魂梦,我一路都心事重重。
我们本要回起初的那个镇子上,先安歇一晚上,才不过走了几步,便看见前面有人站着。
是在承元宗见过的那个女子,月色之下,她在那里,显然是在等我们,亦或是,等闲溱,我记得她名字叫姬棠。
她先用精致的眉眼扫了我们所有人一眼,然后最后温和的目光落在闲溱的身上,闲溱的神情严肃起来,眼里原先还有的笑尽数敛去,默默地看着她,她却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
“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