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八月初四(六)(1 / 1)
正在缠斗的梁王府诸侍卫听了,却齐刷刷退后。每隔一人,便有一个拖着枪,曳住地上尸体,排布在自己身前。这不是筑作京观,而是以尸身铺地了。
这一切均在瞬息之间,千牛卫只一愣神的功夫,便见自己面前整整齐齐行军布阵般的摆着一排排死人。
千牛卫从未上过战场,适才厮杀之时,人人舍生忘死,并不觉得怎样。此刻一静下来,看着满地断臂残肢,死状可怖的尸体,不由自主便心底发寒。有人“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崔延祚身在内卫,虽手上免不了沾染人命,却从没见过这般尸横遍地的修罗场。这时见两下里以尸身为界,一边不满二十人,除了自己与李元芳之外,几乎个个身上带伤。一边却仍有将近百人披坚执锐。
他虽无怯意,却不由有些英雄末路之叹,正待挥剑冲杀一阵,落个痛快死法,却见眼前千牛卫的黑衣闪动,李元芳正一步步踩过尸堆,向对面走去。
他足下尸身绵软,随着脚步漾出血来,他却神色凝定,一路缓缓行来,如过通衢大道,看得众人都傻了。
他对面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兵,眼睁睁望着他越走越近,明知此人赤手空拳,却仍向后退了两步。
他一退之下,身边几人也自然而然跟着后退。王勖喝道:“回去!”此人一凛,待要上前,却觉得手掌中火辣辣地一疼,铁枪已被夺了去。眼前一花,王勖与李元芳两杆枪已绞在了一处。
崔延祚眼圈一红,暴喝一声,举着幽兰剑向前冲去。
一千牛卫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喊,一个个跟着踩上了尸堆。
忽听阵后马蹄声动地而来,同时阵中大乱。
梁王府众人回头惊看,却是几十匹脱缰的高头大马,不知怎地跑发了性,只顾在阵中横冲直撞。有人躲避不及,便给带得倒地,随即马蹄一阵乱踏,阵中登时惨呼声一片。身法伶俐些的便纷纷避让。挨挨挤挤间,阵势已乱得不成样子。
王勖一惊之下,正待回身,却被李元芳长(河蟹)枪缠住不放,同时听他向千牛卫喝道:“上马!”
崔延祚等人见到马匹时本是一喜,待看清楚后,却有些灰心。听他令下,心道这般疯马,如何控得住?一念才起,便见对面阵中一水二十几匹的紫骝马飞奔而来,鞍辔齐整。当先一人白衫飘飘,却是王勖。
崔延祚“啊”的一声惊叫,连忙看与李元芳相斗之人,无奈两人动作太快,总也看不清脸面。再看梁王府众人,也都一个个张大了口合拢不来。
众千牛卫却都欢叫起来,纷纷认准自己的坐骑,跃了上去,拨转马头冲回阵中。居高临下,士气顿时大振。那王勖高声叫道:“快抢长矛!”声音却极是娇脆。
崔延祚愣了一愣,那人目光在他手中幽兰剑上停留片刻,抄手将一匹马带到他面前,又催马奔向了正厅。
这么一错身的功夫,崔延祚猛地发觉,此人虽也穿白衣,却换了一件细绸暗花的缺胯袍,不是先前粗布衣衫。再看时,却觉得这衣衫甚是眼熟。他愣了一瞬,忽然想了起来,这正是上官婉儿适才穿在身上的。
那人却顾不得崔延祚想甚么,控马绕着大屋狂奔。惹得看守众人纷纷向他放箭,他却轻飘飘贴在马背上,只顾挥刀拨开箭矢。
领头一人极是恼火,向前冲了几步,忽见那人迎着自己抬起头一笑,正是王勖。他一惊之下,此人却已到了身前,弯刀一格,轻轻巧巧便将他头颅斩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那王勖忽然扬眉一笑,伸手在脸上撕下薄薄一层面具,露出张肤光胜雪的俏脸来,正是如燕。
这么个美貌的小姑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弯刀却滴着鲜血,马下还滚着才砍下的人头,看守众人不由惊得呆了。
如燕今日本是有备而来,易容改装的刀圭脂粉等物带得十足,适才与上官婉儿互换了衣衫,令婉儿替她在门前露面,自己却扮作了王勖。这时见震住敌人,心道他们的箭也该耗得差不多了。趁着众人愣神之际,纵身而起,弯刀动处,又杀了两人。她跃回马上,冷笑道:“再有放箭的,这两人便是下场!”
这时只剩下四名弓手,箭支也不甚多。众人控弦指住了她,但谁也不敢擅动。
如燕微微一笑,忽然扬声惊叫道:“王勖!王勖!”声音语调,却和宣城公主一般无二。
王勖大惊之下,险些让李元芳一枪挑得开膛破肚。连忙跃开,向声音来处看时,却见如燕骑在马背上,笑吟吟看着自己,神色甚是得意。王勖怒视李元芳,铁枪急进骤退,化作了一片白影,看不出指向何处。
李元芳原本没想到如燕会这般扰他心神,但见他怒极,连挡十余下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冷笑道:“她比你又如何?”说着枪杆在掌中快速旋转,似离非离,枪尖上挑,恰在王勖的眉眼前画了个小小的半月,亦是光芒吞吐,辨不出锋芒所指。
王勖身子急错,枪扫李元芳下盘,见他趋避,忽地一扬枪杆,转刺他腰间。李元芳应变神速,沉枪护住自己中路,以下欺上,扎他心口。王勖连忙翻手压住,两人枪尖交错,金铁声大作,擦出长长的一道火星。
长(河蟹)枪本就沉重,两人又都非泛泛之辈,过不多时,李元芳便觉汗透重衣。看王勖时,见他也是一滴滴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李元芳看周围时,只见叛军虽死伤过半,千牛卫却又折损了四五人,崔延祚脸上挂了好长一道伤疤,兀自咬牙苦战。先时乱跑的马匹却渐渐停了下来,阵中几个小头目似的人正重整队伍。
这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岂容他这般临敌分神?只觉眼前银光一动,枪尖已抵到了眼前,他自己的枪却还差了两寸才到王勖胸前。
此时再要纵跃、低伏,都已晚了,他避无可避,忽然松手撤枪,身子不退反进,抢住了王勖刺来的枪杆,手上用力,将它按下去两分,枪尾压向了王勖心口。
此时他二人姿势古怪,王勖握住了枪杆的后端,以免自己为它所伤。李元芳握住枪杆前侧,同时枪尖也指住了他右肩。两人谁也无法让这枪再动上一寸,枪杆却渐渐弯了。
眼看就要又成了适才两人用刀时的较力之势,王勖忽然放手,俯身抄起了被李元芳所弃的那一杆枪,调转枪头,又刺了过去。
李元芳手上力道忽轻,退了一步,手上却半分不缓,一面以枪杆挡住王勖,顺势在身前斜画了半个大圆,正将枪尖掉转回来,起手便刺。王勖急忙侧头,枪尖带着寒光从他眉间擦了过去。饶是他武功卓绝,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略一定神,持枪当胸,左腕覆,右腕仰,取了个守势,枪尖却隐隐上扬。若李元芳顺势抢攻,就如同把自己的虎口凑上前来,枪只需挪动一两寸,登时便能刺穿他右手。他若看出这一点,也取守势,那两人就又是平手了。
李元芳知他所想。可好容易抢到先手,却不愿再回相持之态。当下手腕一竖,枪杆直立,让开了这一招,同时高高跃起,从上至下划过一枪。
王勖赞道:“来得好!”右腿后撤一步,微微屈膝,长(河蟹)枪反卷过去。
便在此时,只听阵外乱哄哄一阵吵嚷,一人高声喝道:“魏王护驾!束手就擒的可免一死!”
李元芳心中大惊道:怎会是魏王来护驾?
他身在半空,一眼瞥去,已看到有人正挽着强弓对准了王勖。
王勖瞳仁一缩,眼光迎上了李元芳。
这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目光交汇。李元芳脑中千百个念头纷至沓来,却已甚么都来不及再想。他身子略偏,手上加力,压住了枪头。
王勖微不可见地一笑,也向他侧了侧枪尖。
众人惊呼声中,李元芳已站回地上,他与王勖手中枪均已刺在了对方身上。他自己右臂从肩至肘,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
李元芳又看了王勖一眼,转开头去,将枪弃在了地上。
王勖失了支持,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正避过了迎面射来的一支羽箭。
李元芳伸手抄住那箭,扫了一眼,竟是千牛卫配用的。再看远处时,适才开弓之人已退进了新来的人群之中,手中长弓竟也换成了佩刀。他冷笑一声,随手掷在了脚边。
王勖喉间鲜红一点,直到这时才涌出血来,汩汩不绝。
那边厢人喊马嘶,正是武承嗣带着羽林卫匆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