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十三章(结局)(1 / 1)
松井以手为梳,理了理头发,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了平静的笑容:“说这种话……你觉得我会信吗?狛枝你又想干什么?这次是改成怀柔手段了吗?”
手中的雪花从指缝间掉了下去,她收回冻得通红的手,慢慢蹲下,扶住了身后的栏杆:“果然是我还有利用价值吗?”
狛枝的笑容已经黯淡了下去,他充满苦涩味道地问道:“在绫濑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形象吗?”
松井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眨了眨眼睛:“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从电车里推出去对吧?”
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腿:“嗯……其实当初想得很简单呢,因为如果最后是我活下来了,接受众人诘问的人就是我了。我觉得可能会有人问,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呢?是不是狛枝牺牲了自己,把活着的机会让给了我呢?或者根本就是我踩着你的命活下来了?我很怕自己形象破灭的,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只能活下来一个的话,那我就保持着那种大家都喜欢的形象死去好了。”
她轻轻呵了一口气,淡淡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狛枝:“这个理由很莫名其妙吧?我也觉得很莫名其妙,现在想想,完全搞不懂那个时候我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是在学校里被大家捧得太高了,也伪装得太刻意了,现在想想没什么大不了,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吗?但那个时候就觉得,名誉啊,形象啊,这种虚的是比生命还大的事。”
环视着已经是一片荒芜的世界,她轻声说道:“我这个人啊,说到底是很怕寂寞的,完全离不开学校里那种被追捧的感觉……如果哪天被人用鄙视的眼神注视着,恐怕我会受不了的吧。所以呢,为了逃避那种被鄙夷的痛苦,我就选择让你活下去了。”
“但是呢……”她把背脊靠在了栏杆上,平静地说道,“早知道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种事好像也无所谓了……”
狛枝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但嘴角抿地笔直,像是在压抑,又像是要咬碎些什么东西。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对着风诉说,却带了些颤音:“那么,你是觉得,我亲眼目睹你整个人像被砸烂的西红柿一样死在我面前,这种事也是没关系的?”
“狛枝,抱歉,那个时候,我只考虑到了自己。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此感到开心的,我以为大家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只有这一点,她觉得自己没办法辩解。但说到底,她这么自私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去想到别的地方了。
连她自己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只不过在当时,在16岁的松井绫濑心里,那些别人期望的、美化过度的松井绫濑的形象更重要罢了。
“没关系?”狛枝轻轻地笑起来,笑容已经再也不见一丝从容,甚至带了些许神经质的焦虑,“你当然觉得没关系,因为你从来都没为自己考虑过,你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你觉得没人在乎你,全世界的人都很重要,只有你自己,你松井绫濑不重要。所以你死了,至少能有人会记住你,你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狛枝的状态……真的很奇怪。
他的语气相当和缓柔和,但眼睛里已经泛出了明显的红血丝,看上去像是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一般,这让狛枝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就像是黑云积压的暴雨前夕,总让松井有点背脊发凉。
这家伙现在是在抽什么疯啊?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话里会透出一股质控的味道啊?
松井确认了一下他们的距离还是在安全范围,这才稍稍安下心。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狛枝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本来已经快要从眸子中满溢出的烦躁和阴郁已经消退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过来也许真的是个错误,本来以为只是把一个想逃离他身边的小姑娘抓回去而已,这种事应该不费什么功夫的,但他现在发现他可能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或者低估了松井对他的影响。
只是看着她可怜巴巴地蹲在那里,一副很冷的模样搓着手,他居然就觉得心浮气躁起来,总觉得这一幕很碍眼。
对了,松井很怕冷。
但是她会为了维持形象,大冬天的还穿着敞口风衣出来,在寒风中走得面不改色,一回到房间里就抱着被子嗷嗷直嚎。
想到这里,狛枝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又走神了。
今天走神的次数怕是比他之前一年的量都多,他自己对此都觉得莫名其妙。
大概是为了缓和有些躁动不安的情绪,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衣角处蹭了蹭,试图来通过这种小动作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这似乎没有任何用,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更加混沌了,运转的效率大概还不如平时状态的百分之一。
他脑子里就算是有一百种把松井从那种快要坠楼的地方拽下来的方法,在看到这个满脸惨白的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警惕的模样时,他就感觉自己的气好像泄完了一般。
到底是为什么呢?果然因为是重要的东西在濒临破碎的边缘,让他也觉得投鼠忌器了吧。
松井的大脑太重要了,在这种关键时刻,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关系到信仰的事,狛枝一向都是跟疯狗一样去维护它,像是最忠诚的骑士维护着他的王,无论正义与否,无论正确与否。这种偏执而疯狂的情感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兴许只有疯子才能跟他有共同话题。而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这条殉道之路上是否有人陪伴他,只是一味地以恐怖的自制力和行动力走在这条畸形的道路上。
算了一下时间,他再度开口道:“绫濑……喜欢雪吗?”
果然,她被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天空中轻盈的雪花,她被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完全……不喜欢,最讨厌的季节,就是冬天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以闲聊的口吻说道:“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呢。原话我还记得,‘因为冬天穿得太厚了行动不方便,感觉自己像头熊’……一直抱怨个没完呢。”
一边以这样完全提不起任何警觉的口吻说着,他悠闲地迈着腿以迂回的路线慢慢向她逼近。
松井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她只是以怀念的语气说道:“是啊,我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那个时候螺高还种着日本樱呢……后来通通拔了换成法国梧桐了。我比较喜欢樱花,虽然打扫起来也麻烦……那个时候只要有风,花瓣就跟飞雪一样降下来,好多人就在花雨里面拍照呢。嗯……和现在像不像?”
她这样说着,微笑着张开了双手。
背后是漫天飘零的霜花,黑云压压的阴沉卷云,满目疮痍的废墟。
这样奇怪到让人窒息的惨淡之景,本该成为让人绝望不安的场景,却因为松井的笑容,意外有了生气。
虽然微弱得像是蚍蜉撼树,却又像是废土上挣扎着冒出的生命之芽。
那是……希望。
如果这一刻能作为相片保存下来,仿佛能撕裂世界所有事物翻滚个不停地雷云,还有和苍茫大地相比实在过于渺小的女性——即使体积对比如此悬殊,但作为画面中唯一的亮色,所有人的注意力应该都会在她脸上吧。
那是完全扫光了所有画面中晦暗之色、仿佛新生一般的笑容。
果然……松井是特殊的。
狛枝再次在心中确定了这一点。
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身为一个普通人,松井能够走的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的范围。这不由让他萌生出些许的期待——也许并不需要苗木困,他的毕生所求即将实现,他能够亲眼见证着一个堪称神迹的“希望”崛起,他一路看着松井一点点从柔弱的女孩子成长为超高校级的人物。越来越多的不幸降临,她却始终以那样坚强的身姿在世界给予她的不幸中摸爬滚打着前进,这让狛枝既觉得困惑,又为此而兴奋。
如果五十岚在场,她一定会嗤笑只不过出了一个苗木诚,狛枝的立场就完全从右派倒向了左派。
正如五十岚所说,狛枝根本不是将松井以人的身份对待,而是以一个纯粹的、也许稍显特殊的实验品来对待,只是因为她身上承载着的是狛枝多年来不断累加的心愿,她的存在可以应证狛枝心中怀疑却固执坚持的信仰—— 松井的存在在某方面来说,已经成为了狛枝活着的寄托之一。甚至到底是因为松井活着才能完成他的信仰,还是把松井当成了信仰才需要她活着,这么些年下来,他自己兴许都分不出来了。
没等到狛枝的回答,松井重复了一遍:“狛枝?你觉得怎么样?”
狛枝依旧是那种如同迷惑人的面具般的浅笑,轻声说道:“很好看。”
“啊,是吗……”她的脸似乎因为害羞微微发红了起来,“我知道我很好看,不用你说啦……”
这种稍显骄傲狂妄的说话方式在她软绵绵的语气下倒显得可爱起来。
她拢了拢满是冰雪的头发,淡淡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是坠入梦境中一般,虚化在整个世界里。她喟叹道:“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这么平和地对话过了?”
他以平和的语气回答道:“但是……明明我一直到最后,都是在追逐着绫濑你呢。”
就像现在一样。
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已经缩到了一个很微妙的距离。
还是太危险了,如果再走得近一点,应该可以直接冲上去把她拉过来。但这个距离他并不能保证松井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就在这时,松井突然发问道:“狛枝,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这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狛枝不动声色地把问题又丢了回去:“绫濑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他那一刻已经准备只拿这个问题当幌子,趁她思考分散注意力的那一刻,大步跨上去制服她,然后用昏睡药剂一路把她晕回去。
“乐园”不可以缺少松井绫濑。作为未来的中枢操纵系统,人形光脑,以及实现他最终信仰重要一环——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松井都是绝对不可以脱离他控制的,除非他死了。
谁知听了这句话,松井却是粲然一笑,毫不犹豫道:“你问我现在是怎么看你的啊?”
她再一次张开双臂,然后……
果断而决绝地向后纵身一跃。
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飞鸟跌落深渊般,从塔和大厦的最顶端坠落。
只剩下一句轻飘飘、仿佛说笑话般明朗的话,尾音逐渐消融在这微凉的空气里。
“我对你的感情——是喜欢唷。”
已经心里浮现出不好预感的狛枝猛地冲了过去,却已经无济于事了。
就像是被地狱吞噬了一般,她带着明快的笑容——坠落。
像五年前她柔软而纤细的身躯从他眼前坠落一般,无数次梦到这个画面的狛枝一瞬间涌上触电般的即视感。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住那只皓白的手腕,但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出现的历史再一次重复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葱白的手指就这么从他的指尖擦过,就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甚至没能留下哪怕一点点痕迹。
她脸上一直是笑着的,被气流翻涌起的发丝像是沉入深海的水藻一般漂浮着,像是每一次他隔着玻璃罐凝视她的样子——安静得像是要沉入永眠。
带着这样发自内心的欣喜,少女将手交叠在胸口,像是迎接节日盛典一般,迎接这终于能够降临的死亡。
“松井绫濑!!”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少女的声音。
没救了。
就算松井再特殊,从这种地方掉下去,也只会摔成肉酱罢了。
他不知道全身萦绕着的这股久违而陌生的无力感到底是什么,那一刻他居然两眼发黑。在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这一刻,他模糊间想起得知江之岛盾子死去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如同被一把锤子狠命击中,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人而存活的意义。
意义?什么意义?为了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
不对不对不对,松井是他的希望啊,他一路看着她成长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就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呢?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依靠着本能往楼下冲去。
即使在内心断定了松井死亡的事实,他却仍然心怀着某种侥幸的期许——也许楼边有什么物体能缓冲一下她的速度,也许那些黑白熊给她当了肉垫,也许松井只是骗骗他,其实她早就跳进楼下的某层窗户逃走了……
直到他看到那一滩比碎肉更凄惨、可以称之为肉酱的坠落物时,所有的侥幸全都灰飞烟灭了。
松井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连大脑都被摔烂了,不可能救回来了。
他脑中轰鸣作响,浑浑噩噩地走到尸体——说是尸体都非常勉强——身边,突然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为什么却在最后,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轨迹?
他不知道现在他该干什么,能干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将地上那些飞溅了一地的肉块拢在了一起。
被鲜血染得发黑的头发静静地泡在血泊里,那本该是像深海一般干净清澈的颜色,已经和石块沙粒混在了一起,显得污浊不堪。
惨白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地悠悠降落,最后被鲜红的血迹浸泡着也爬满了浅浅的红,像是要湮没一切一般,让整个世界都染上猩红之色。
他颤抖着环住了双臂,那股深入骨髓的冷意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震动。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庞大精神冲击让他甚至说不出话,那股压抑到极点的恐惧像是要污染他整个精神世界一般,从脚底开始一直往上迅速攀升,像是致死的藤蔓一般死死地卡住他所有的呼吸管道。
这种感觉……真是,好久没有体会到了啊。
久违的,把他压垮的,极致的——绝望感。
他湖绿色的眼眸一点点暗了下去,最后和充斥着整个眼球的红血丝一起交织出了阴郁的颜色,呈现出一股诡异的黑色。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是那种仿佛虚假面具一般的笑容了,而是扭曲到了极点,像是痛苦悲哀到了极点,却又像是兴奋愉快到了极点。
滴答,滴答。
下雨了吗。
滴答,滴答。
水珠一滴一滴掉落在头发上上面,慢慢顺着发丝的弧度,冲刷出一道透亮的水蓝色痕迹。
狛枝终于发现,不是下雨了,而是……
他哭了。
胸口处那种痛苦得仿佛要爆炸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爆炸了出来,他嘴角奇异地向上弯了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般旁观着,冷漠地看着自己一边流着泪,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狛枝笑得喘不过气,即使他这副貌若癫狂的样子会吓到很多人,他却仍然这样不管不顾地笑着。胸口疼到极点的绞痛感在笑声中更加明显,就像是他脸上的泪水一般,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的“希望”已经死去。
在已经空洞的大笑声中,他眼中最后的光芒也一点点消散了,直到完全熄灭。
在这种足以灭顶的绝望感中,他久违地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同样足以让他开心得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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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枝凪斗在他21岁的生日当天,亲眼目睹了喜欢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死掉的现实。
脑壳如同摔在地上的西瓜一般,四分五裂地碎掉地死在他面前的现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