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章 归途（1 / 1）
天策府向来军纪严明，连府中校场周边都有卫士定时巡逻，更别提守卫森严的监牢了，连殷辞笙都是通了三道守卫才得以进来。
这监狱他不是第一次来，本已听惯了这里的□□与哀嚎，但是面前的这间牢房却安静的让他不太适应。望着睡在草席上紧皱眉头的钟凌，殷辞笙掂了掂手里的食盒，笑的有些无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睡不安稳。
此时的钟凌挣扎于梦境之中，但是殷辞笙却没有叫醒他。
因为那个“梦”，并不仅仅是个梦。
所以能叫醒钟凌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
“哈哈，不过一刀而已……你就算撕烂我的脸……我也绝不会在你这苟且偷生。”
“小子，如果不是我救你，你的命早就交代在夏仲言手里了。”
“……让我臣服于陌华，不如杀了我。”
“呵，你不在乎你的命，那你兄弟的命还要不要？”
“可笑……就凭你们，还动不了我唐家堡的人。”
“唐门能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一世。小子，你要知道，我平时可懒得管夏仲言的事。”
“任务已然失败，他不敢再去取我师弟性命。”
“夏仲言心思阴狠、睚眦必报，毕竟你师弟可杀了他亲女儿。就算现在不去招惹他们，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你们俩亲爱的青铃师妹……”
“……为什么要选我？！”
“我需要一个聪明能干的人，来协助我完成大业。不如……我们来定个合约？”
“什么合约？”
“我来保他们平安。”
“……代价呢？”
“呵，代价？代价是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
感受到逐渐逼近的气息，钟凌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抬起手臂盖在了前额，不着痕迹地蹭掉了些许冷汗。
“殷将军？”
“啧，除了我还能有谁？”
殷辞笙见钟凌的手脚都被镣铐锁住，面色憔悴得再不复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免有些唏嘘，亦有些烦躁。
“老凌，这个月我忙得脱不开身，才来看你可别挑理啊！”
“我不过一个作恶多端的犯人，竟还能劳殷将军来看我，实在是荣幸。”话说得谦卑有礼，但钟凌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得了吧你，这没人少在那装蒜！还殷将军……我是不是叫你声钟舵主你才满意啊？”
殷辞笙一边没好气的说道，一边又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将饭菜一一拿出，然后端着酒壶盘腿坐在钟凌的对面。钟凌则顺着酒香就坐了起来，十分自然地接过殷辞笙递过来的酒杯。
“辞笙，转眼这都一个月了，案子也差不多快结了吧。”
“嗯……多亏了你的情报，我们才能掌握陈桓和陌华这么多消息和证据。我已经准备帮你向刑部申请减刑，这几天再跑跑估计就能成……”钟凌见殷辞笙倒酒的手一顿，皱了皱眉。
“辞笙，我师弟……伤势如何了？”
钟凌问得很小心，却见殷辞笙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冷笑一声，这让他感到不安。
“钟凌，你有心思的话还是好好管管你自己吧！你师弟现在好着呢，还用不着你操心。还有……”殷辞笙直视着钟凌的双眼，严肃道：“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不如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不然……我怕你日后后悔。”
钟凌放下酒杯笑道：“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让你说什么！”殷辞笙仿佛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他目光如炬，逼得钟凌难以逃离。那灼灼目光让他一步步回想起了被埋藏在内心深处、污秽不堪的过去。
“说你脸上的刀疤是为何而来，说你在陌华放过多少忠义侠士，说你钟凌从没有真正背叛他们！”殷辞笙压抑着即将迸发而出的悲伤，一字一句地开口。
“钟凌……你有那么多能说的……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钟凌迎上他执着的目光，嘴角勾出一抹无奈地低笑。
“辞笙，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何必还要多费口舌？”钟凌昂首将酒饮尽，瞥了一眼殷辞笙。
“你以往从不逼我，今日忽然这么急切地让我告诉他这些，大抵是朝廷已下达了处决……我怕已是命不久矣。”
见殷辞笙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钟凌心下便已了然，望着对面那人紧绷的脸笑了笑。
“还说什么去刑部帮我申请减刑……就你小子，这脑子里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明白。别白费功夫了殷将军。”
“什么小子……本将军早已到了而立之年，你也只不过比我大一岁，装什么老成！我说减刑，自然是能办到！”殷辞笙被说破心事，气急败坏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肉，暗自生气。
“殷将军……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殷辞笙听钟凌语气严肃，心头忽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不行。”
“我还没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见殷辞笙转身避开自己，钟凌急切地叫道。
“辞笙！我要见杨晓！”
殷辞笙一愣。
“杨晓？为什么？”
“我要趁着还有机会，亲口向她道歉。”
“……只是道歉？”
“只是道歉。”
殷辞笙略一思索便干净利落地起身，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踌躇不前，半天才背对着钟凌开口。
“我自会为你将杨晓带过来，之后……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策府的监牢。
钟凌望着殷辞笙变得坚定的背影，微微牵动了嘴角却没有多言。
知己之间，何必多言。
天策府，亥时。
殷辞笙打马来到秦家，便见屋子里正小心翼翼帮林冽涂药的杨晓。
自林冽把杨晓背回飞骑营便倒地昏迷，杨晓回营放了信鸽也立即不省人事，云泽一行人便决定连夜送两人回秦家。而等林冽醒来，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殷大哥，你怎么来了？”杨晓率先注意到他，连忙起身行礼。
“晓儿怎么这么客气，我特意来看看你和林少侠恢复得如何。”殷辞笙向依然靠在床头喝药的林冽微微点头，便又转脸对杨晓轻声说道：“晓儿，钟凌想要见你。我已经跟府里的狱卒说好，你现在过去自会有人为你引路。”
“大哥？他为什么要见杨晓？”一旁的林冽有些茫然。事情已经结束了一月有余，之前他想去看望钟凌，却一直被府里的士兵阻拦。这会儿忽然传来消息，钟凌要见的不是自己而是杨晓……他实在不懂他的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默契无双的生死搭档，连对方的心思都看不透了。
“他自然有他的理由，我没有资格干涉。”殷辞笙瞥了一眼林冽，转过身冷冷说道，“而你，更没有资格。”
冰冷的话语如一支箭刺中林冽的心脏，想说的话竟一时噎在了喉咙，只能眼睁睁看着殷辞笙的背影逐渐远去。
杨晓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拿起衣服跑到了屏风后面更衣。唐门深蓝色的衣服在夜晚显得更加不易察觉，脸上的面具和腰间的短刀，伴着从窗缝间流出的月光显得更加锋利——这样一副冷峻杀手的模样，不由得让林冽心生警惕。
“小遥……今夜，我不希望你的手沾上鲜血。”
杨晓脚步顿住，眼神变得暗淡。
“没错，我也不希望。”
林冽皱眉目送杨晓离开后，颓然倒在床上。没有人告诉过他案子的审理情况，云泽玉洇支支吾吾，杨晓和殷家兄妹也绝口不提，想从唐门的消息网挖些东西，却连消息都递不出去。他使劲儿揉了揉眉心，舒展开的也不过是表面的皱纹，内心深处的忧虑与无助，却无论如何都舒展不开。
“原来你还知道担心。”
门口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林冽站起身望向来人，带着礼貌的微笑。
“殷大将军在房顶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到底有何贵干？”
殷辞笙也不管身上还挂着未干的露水，大步跨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在林冽的对面。
“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我是来解答你的疑惑的。至于原因……很简单。”面对眼神瞬间变得发亮的林冽，殷辞笙认真开口。
“毕竟我也……心有不甘。”
杨晓从小在天策府长大，这里有她最爱的青骓牧场，有气势恢弘的凌烟阁，有挥洒汗水的练兵场。每一个地方都曾留下过她的身影，唯有这隐藏在山间的地下监牢，她还是第一次来。
这里与唐门的暗室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四周的环境一样潮湿阴暗，牢里的犯人一样痛苦哀鸣。引路的是个年轻的新兵，他走在前头为杨晓打着灯笼叮嘱她注意时辰。
“我来了，你有话便讲。”待那新兵开门离开，杨晓看着那个打坐的背影心生感慨。面前的钟凌一身囚服，头发也披散着，唯有打坐时的腰杆挺得笔直。
钟凌闻言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踱步至杨晓面前，见她一脸防备忍不住笑。
“杨姑娘，我接下来想说的都是心里话，你摆着这么一张脸，我可是害怕得很啊。”
“别浪费时间。”
“那好。”钟凌眉毛一挑，笑问：“杨姑娘，我想知道在我上交了各类证据之后，朝廷给了我什么样的下场？”
“……秋后问斩。”杨晓老实回答。
“嗯，我猜也是。”钟凌并不惊讶，倒是杨晓见他平和的接受这个消息略有诧异，只得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见杨晓刚刚还冷漠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钟凌捂着肚子放肆的笑出了声，缓了缓才继续说话。
“杨姑娘，阿冽是我从小带大的。那会儿我也不过十岁，在山下跟师兄们玩闹的时候捡到了被遗弃在林中的他。”钟凌抱臂靠在墙上，眼中竟带着温暖的笑意，“我虽也是被师父当做孤儿带回唐门，但是身边好歹有块玉有个名字。他就不一样了，身边连个信物都没有，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师父那时在清修，懒得管这些，便把带他的任务交给了我……”
“因为在林中捡到，所以姓‘林’。因为想让他做我的兄弟，所以名‘冽’。哈哈，那会儿也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和我的名长得像便取了。后来才知道人的名字是关系到命格的，唉年轻的我真是草率……”
“他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做菜让人不忍直视。你以后可千万别让他祸害食物，那会儿我的锅都被他戳坏好几个了，也不知上辈子跟锅碗瓢盆有什么深仇大恨……”
钟凌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起以前的事，但那眼中的光彩是杨晓在他脸上不曾见过的——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杨晓就觉着这人嘴上虽然总挂着笑，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没有生气。不似现在，他每讲起一段回忆，仿佛灵魂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哈哈，后来我们再去河里的时候，阿冽他……”
“为什么要离开他们？”
眼中的光彩在瞬间湮灭。
杨晓终于明白——不是背叛，而是离开。
“因为我要报复夏家……”
“我要听真话。”
谎言被杨晓无情打断，钟凌摇摇头。
“真话假话，又有什么区别？难道我说了真话，你就会原谅那个夺走你亲人性命的我吗？”
见杨晓沉默不语，钟凌一步步向他走来，望向她如深潭般的双眸，语气严肃。
“我恨滥杀忠臣的自己，更恨任人摆布的自己。但是杨晓，我从未后悔，也不会跟你道歉。”
钟凌毫无畏惧地与满眼怒火的杨晓对视。
“因为我也有必须要保护的人，即使满手血腥……即使万劫不复。”
“你做的这么绝，林冽知道吗？”
“他不会知道的。”钟凌别过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我踏入陌华右门起，我便料到了今日的结局。不论是铲除夏家势力，还是帮你们扳倒陌华，都不过是自己的私心。所以……”
钟凌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杨晓的脸上。
“杨晓，我钟凌早已变得从里到外都肮脏不堪。这最后一面，我没有见阿冽，没有见辞笙，却独独见了你……你可知我想要的？”
杨晓沉默的望着钟凌，聪明如她已从钟凌的只字片语中明白了他叛入陌华的原因。她恨钟凌，却不得不感激他的苟且偷生。
“唐门弟子为保守任务秘密，一直随身携带致命□□。”杨晓低垂着眼眸，轻声一叹。
“你找我来……不过求死而已。”
钟凌听闻忍不住拍手，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家弟媳果然聪慧，看来阿冽眼光不错。”
杨晓难得没有计较他的无礼，抬手摘下面具，磨磨蹭蹭地从腰间的暗器囊里掏出了一个带蜡封的小药丸递给了他。钟凌含笑看着她犹豫不决的动作，并未做声。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吗？”
钟凌眨了眨眼，似乎很用力地在思考。他努力地回忆着，想看看自己心里对这残酷的世间还有哪些景色值得期待。
可惜他失败了。
捡到林冽的河边山林；送给青铃的猫熊玩具；与辞笙把酒言欢的昆仑山顶……钟凌有的只是回忆。
他再也不会有未来。
“希望杨姑娘能在我走后善待阿冽，引导他走向征途，切莫步我后尘。还有……”钟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有些不舍地递给了杨晓说道，“这个东西，还望杨姑娘帮我转交给辞笙。”
在杨晓小心地接过的同时，走廊想起了那个引路的年轻士兵的声音，看来到了时辰，他要护送杨晓离开了。
他平静的告别，她平静的离开。
但关上门的一刹那，杨晓猛地回身抓住栏杆，朗声开口。
“钟凌！我不会原谅你，但是我也不会恨你。”钟凌闻言有些吃惊，便听她凝视着自己缓缓开口。
“只望来世……你我再也不必……涉足江湖。”
当林冽和殷辞笙驾马飞奔到监牢外的时候，刚巧看到在不远处的地上颓然望着监牢入口的杨晓。殷辞笙一见杨晓如此，便立即不顾卫兵的阻拦冲进牢中，而林冽却来到杨晓的面前跪坐了下来。可是杨晓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不曾回应。
“我大哥他……”
“冽，对不起……对不起……”
杨晓这次昂着头也抑制不住泪水的夺眶而出，林冽在听完殷辞笙的故事之后，便立刻明白了钟凌为何要叫了杨晓过去。
杨晓为了自己不会动手杀钟凌，但是如果钟凌是为了保护自己和青铃才走到这一步，那么与他有着相似情绪的杨晓，一定会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林冽知道，如果是杨晓，她也会选择与钟凌相同的道路。所以他才拉着殷辞笙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却想不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小遥，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林冽将杨晓搂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哭了个撕心裂肺。他隐隐约约能听到殷辞笙大叫着钟凌的名字，害怕的他将杨晓抱得更紧。
“冽……回去吧！唐门……带我回唐门吧！”杨晓的哭腔让林冽心痛，他紧紧地抱住杨晓，不留一丝缝隙。
“杨晓……你会后悔吗……”
杨晓使劲儿地摇头，银色的耳坠都甩到了地上。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林冽不想看到杨晓哭泣的脸，亦不想让杨晓看到自己的泪流满面。他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在杨晓的耳边轻声开口。
“小遥……我带你回家。”
对于离去的人而言，当一切终结时，过去与未来都不再有意义。而活着的人虽然要承受失去的痛苦，却还享有着选择的余地。
人生的每一条道路，也许都是末路。但是与心中无法动摇的执念相比，也许那些所谓的末路……皆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