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客（1 / 1）
已是人间四月，这时节的平芜山，危险开始复苏。蜀中人大多都知，仲夏的平芜山里常常发生“凶案”，眼看仲夏就要到来，山下的居民们都知道，夏夜的平芜山不太平。
白日里在山中，会偶尔出现一些尸体残骸，他们并不是被人残忍杀害而死，而是因为被山中奇凶猛兽撕咬致死。平芜山下的居民们并没有因为这种危险的增加而停止入山，世人的勇气总是可嘉。
因为仲夏的平芜山里，深埋着太多名贵药材。若是挖到了其中一种，也能拿去卖个好价钱，所谓人为财死。
此刻，柳长街正扛着从山下买的粮食，山路较狭窄，她走得歪歪斜斜，但看上去却并不吃力。她光滑的额间冒着细密薄汗，那双圆溜的杏眼却透露着几丝警惕。
眼观四处，耳听八方，长街生怕从林中深处突然蹿出一只野兽来，要知道，越是到夏季，山里越是不太平，和野兽殊死搏斗，她都不敢想象！
哎，她微微一叹，忽然非常郁闷，因为周大胡子成天醉酒，师傅下山出游了，可怜她一人守在这山里，还要时常关心粮食与蔬菜，于是今天她下山采粮了。
半山路间，长街一边扛着笨重的粮袋一边用衣袖轻轻擦了擦额间薄汗，然后继续赶路。她眉眼弯弯，一双杏眼特别圆溜，看上去挺秀气，今日里她梳着垂挂髻，发间什么装饰也没有，两侧各留着一绺发卷儿，走路的时候连带着微微一晃，挺别致。
蜀中平芜山，以山中多凶兽闻名。这平芜山里除了有凶猛野兽，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百里居。
听闻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百里规退隐江湖定居此处，但无人知晓他归隐的地方。世人只知百里规武功深不可测，据说他武艺高超，能与他过招的人在这数年间变得越来越少，高处不胜寒。
长街常常见自己的师傅闭门在房间里钻研境界，她记得师傅从小告诉她，习武讲究“破”与“立”。
百里规常常下山云游，一去数月。下山理由千奇百怪。常常随意丢给徒儿一些武学典籍便逍遥而去，说是得靠长街自己好好参悟这武学奥妙。
说来也怪，每当百里规云游归来，问到长街对那些武学典籍有何见解，长街一一作答，脸上一片豁然，像是等待着师傅对自己所参悟的东西表扬一番。长街永远记得每每此时，师傅的眼中有丝奇异，那种目光转瞬即逝。
此时，百里居门前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男人。
四月，天气微燥，一阵强风刮过，百里居门前那一棵柳忽地细条纷飞，三两青竹叶落在他一身月白衫上，他微一弹指，肩上竹叶翩然落下。
柳长街丢下扛在肩上的粮袋，重死了。她揉了揉肩膀，长呼一口气，目光却看向不远处石凳上的背影。男子听见背后声响，起身转过身来。柳长街见那人看着自己，便清了清嗓子，对他道：“公子为何而来？”
青竹细叶在他身后纷纷扬扬，一阵柳絮纷飞，那人手持一把骨扇，眸中灿然，他微微上前，执扇抱拳：“早闻百里先生退隐江湖，在下打江南而来，前来拜会。”
哦，原来又是个拜师的，柳长街沉吟。“你走吧，师傅不收徒弟。”开玩笑，百里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宗师！师傅从未收过除自己外的其他弟子，柳长街觉着自己算是师傅的得意弟子。再者师傅下山前交代，若是遇上前来拜师的，大可撵走。
那人站在原地，略微思索，又展颜看向柳长街：“姑娘不知，家中长辈素来崇尚习武，今日里，上这平芜山算是了一桩长辈心愿。”柳长街一愣，拜师跟家中长辈有什么关系？又问他“此话怎讲”
男子面色一沉，说道：“实不相瞒，家中有长辈时日不多，平生唯一愿望就是愿小辈们到百里居拜师学艺。”说完便长叹一声，目光微远。
柳长街扼腕叹息，这人看上去挺诚心的，即是家中长辈平生夙愿，更不好意思撵人。“师傅下山出游了，这段时日，你就住在这儿吧，师傅不在，但是我可以教你，待师傅回来之日再商计商计。”柳长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如此，甚好。”男子微微一笑，仔细瞧着长街，他打开手中的竹骨纸扇，轻轻摇了摇。
长街见他不为所动，轻声一咳，整理整理衣袖，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朗声道：“今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实在是一个好日子……。”男子望向她，略微皱眉不解。
她斜眼瞄了他一眼，心里捉摸着这人怎么不上道儿，然后又十分正经地清了清嗓，低声道：“离师傅归来得有好些日子，你先拜我为师。也算是对家中长辈有个交代。”
男子再次看着面前这女子，嘴角微提，随即合上骨扇，朝柳长街谦恭有礼作了个揖：“弟子关西瑭，拜见师傅。”
柳长街又是一愣，见眼前人一身月白长袍，腰带上镶有云纹花边，其上挂了个四方墨玉，定眼仔细一瞧，那墨玉上刻了个“关”字，刻字行云流水，瞧一眼便知这玉质极佳。“可是那江南的关家九公子？ ”
江南十里烟雨重重，画船游曳，长堤万里。曾听闻那江南关家九公子一时好兴致，一次流连于大好风光，草色烟波，灯影浆声里，画舫佳人们都道果真是翩翩公子。江南关家九公子，风姿卓卓，淡看人间尽风流。
“关某不才，正是在下。”他嘴角又稍提三分，“能拜入这百里居实乃三生有幸。”
柳长街震惊，关家！那可是富甲一方！长街悄悄打量着面前这男子，模样甚好……这关西瑭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跑来这里拜师习武。
如今，这富甲一方的关西瑭就要成了她“徒弟”……
她转头看着关西瑭，“你不是做生意的么，来这里拜师？”
关西瑭挑眉，“做生意的就不能习武？”
好吧，柳长街又不解：“可你怎知百里师傅就在这里？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的！”
“有心者，自然有法子知道。”关西瑭负手而立。
柳长街顿了顿，略微沉吟，“这段时日，我姑且教你习武，我是师傅座下唯一弟子，你唤我柳长街既可。”
关西瑭嘴角微抿，眸中有一丝笑意，随即又打开那手中骨扇轻轻摇了摇，微微颔首。
长街领着他逛了一圈百里居，语重心长道：“平日里，这山里深处不可久留。”随即看着关西瑭的眉皱了一皱，又叹到“夏日里这平芜山多猛兽，若是被那野兽咬得残破不堪，血肉淋漓，可惜了你这一副皮囊。”说完啧啧一声。
关西瑭挑了挑眉，“长街？”
“嗯？你叫我？”
“你的名字挺有趣。”关西瑭直视着面前女子，她今日里穿着鹅黄色贴身罗衫，散花水雾罗裙恰巧垂至脚踝。她面容清秀，一双圆溜的眼睛此时正看着自己。
柳长街无言，这名字是她师傅起的。师傅说，他下山云游的时候在一条长街边上捡到她。她那时大抵没有记忆，但师傅说那时她约莫三四岁，见她可怜，便抱了回来。师傅见那长街上种有柳树，便给她起了个名，唤作柳长街。
长街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只是说道：“名字而已，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稍后又领着他到了一扇门前，“这里面住着周大胡子，他是百里居的看门人，是一个大酒鬼。”长街估摸着周大胡子正醉酒酣睡。今日里周大胡子让她下山去扛些粮食回来，自己却喝酒逍遥不谙世事。
“周大胡子是何时到的这里？关西瑭把玩着手中骨扇似不经意间问道。
“这个，好似在我十一岁那年。”长街扶着下巴回忆。那时周大胡子才到这百里居，一脸沧桑，也曾是剑眉星目，可不是现在这样胡子拉碴！“哎，这一晃就七年多了，真是白驹过隙，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她十分感叹
关西瑭好笑地看着她。
关西瑭跟着她来到院外，忽的一只纯色白鸽飞入院中，那白鸽羽毛柔顺饱满，停在了栏厩上。长街奔过去，从鸽子身上取下信纸。又对身旁的关西瑭说道：“许是师傅来信了。”说完便打开信纸。
只见信纸上写道：“吾徒，近来为师常发梦，梦一座仙洞，里面有一仙女常伏在我身边对我耳语。为师觉得此梦定有蹊跷，便在外逗留数日探究一二，短期内不打算回山。吾徒勿念。”长街
看完后忿忿地放下信纸，想不到师傅中年而立，依旧神采飞扬，风流倜傥呐！
关西瑭看了她一眼，“这信上说了什么？” 长街瞪着一双圆溜的眼睛认真对他说道：“大概就是师傅做了个春梦，觉着梦里那个姑娘对他有意思，他也对那姑娘产生了想法。估计短时间内师傅不会回山了。”
关西瑭沉吟：“这……”
“没关系，师傅不在，我便代师傅教你习武，你不必担心。”长街郑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自己一定会对他负责到底。
此刻，俨然已黄昏。
东风起，百里居里花开得正好，风中压着几丝芬香传入关西瑭的鼻翼，他看着面前的柳长街，再次挑了挑眉，耳边传来的是平芜山里那竹声萧萧。
多年后，关西瑭再忆起这段，他戏谑道：“当年你明知外人不能轻易入百里居，可你却让我进了。”说完，眼波微转，眉间一片笑意。
长街干笑着看着他：“嘿嘿，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么？许是你被我这卓越风姿倾倒。”关西瑭含笑瞧着她。
“……”
犹记得那日，百里居门前那棵柳，纷纷扬扬。他站在那柳树前，眉眼深邃，好似带着几分笑意，眸中一片清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