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满明州(1 / 1)
荣兰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公子上前,也急忙追上去。等她追到前面,却发现一伙人已经将公子围在正中,自己怎么也挤不进去!
孟丽君见情形如此,才想起此时的民俗起来。见众人形势汹汹,急忙说话:“棺木里的人可能还活着!”
这话简直是一个震天雷!有一瞬间,众人竟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当下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颤抖着声音问孟丽君:“真的?”
孟丽君点头:“我素习医术,这非常可能!”
边上已经围上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听见这样说话,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嘲笑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半信半疑者亦有之。孟丽君也不管旁人的议论,只抬起眼睛,扫视了周围一圈,缓缓说话:“开棺!如有不敬,我自当之!”
孟丽君目光扫过,众人只觉得似乎有一阵清冷的风在头上刮过,心下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竟没有人再取笑再反驳。几个下人一起动手,打开了棺木。荣兰挤进了人群,孟丽君转头,对荣兰说道:“去拿那个箱子来!”
刚打开棺木,就听见有人啊地大叫道:“果然,康小姐的脸色都还没有变!”
孟丽君上前两步,人们自觉让开了一条路。按了按脉搏,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荣兰已经拿了药箱过来,打开等候。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取了一根长针,瞅准部位,对着康赛金的腹部,一针扎了下去。(这一段其实是抄袭少年时候看到过的一个民间传说,小说家言,并不科学,大家不要责怪。)
这一针下去,只见康赛金的小腹又是一阵收缩!守侯在棺木边上的几个妇女,都不由掩嘴惊呼!
孟丽君见已经起效,便吩咐:“准备姜汤,请接生婆过来!”转身走出人群。自己眼前是男子身份,做接生工作到底不是太好,特别是在这民风还比较保守的时代。既然人已经救了,就不必多做停留。
才走出没有两步,就听见人群中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声!
有人大叫道:“神医果然起死回生!”
孟丽君也忍不住得意,莞尔一笑。
进了门,按捺不住的荣兰就缠问孟丽君:“您救康小姐的那一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到底是什么穴位?”
孟丽君微笑:“没有穴位。康小姐难产,是因为孩子的手隔着胎衣抓住了她的心脏。心痛如绞,引起晕厥,造成假死情况。我那一针,正刺在孩子的手掌上。孩子松了手,而康小姐也缓过气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荣兰忍不住一脸崇拜,道:“那您就不简单了。如果换做是我,即使知道事情的起因,也不敢动手的。万一没有刺着孩子的手,却刺着大人的心脏……”
孟丽君笑道:“我也是在赌博。虽然我对于人体结构非常熟悉,但是到底不能透视。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难道还看康小姐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当作死人埋葬了不成?”
荣兰却又一撇嘴,说道:“您救了他们,却不想想前几日他们怎样对你?不过我知道您这话是不爱听的,我这就做事去,教训的话您就甭唠叨了。”去做事情了。孟丽君苦笑摇头,却看见荣兰又一蹦一跳回来了,大叫道:“公子,好热闹!”
孟丽君不解,道:“什么好热闹?”问完话,却听见前门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明白了,问:“是义父家来人了?”
荣兰笑道:“可不是!”便看见一群人拥过来。夸张的是,其中还有两个人,抬着一张大牌匾,那牌匾足足有半人高!牌匾上是四个大字“杏林圣手”!看见这样夸张的情节,孟丽君简直要晕死!
好在主角的心理素质不同一般,当下整整衣冠,迎接了上去。牌匾当然是不能收的,家属却不能不接待。
前来感谢的,是康家姑丈吴道庵。施礼还礼,互通姓名,孟丽君报的名字让吴道庵几乎掉下了眼珠子:“学生郦君玉,字明堂。”
吴道庵实在不相信,但是又不能不相信:“先生……果然是我家妻舅的救命之人郦明堂?”
孟丽君施礼,浅笑:“‘先生’之称,君玉愧不敢当。正是明堂。”见吴道庵脸色,又微笑道:“现下或者明堂身份未明,姑丈称呼,尽可随意。”
吴道庵不由惊叹道:“曾闻舅父言道明堂医术通神,却不意精通至此乎?真可谓生死人肉白骨也。”
孟丽君微笑道:“这也是康小姐命不该绝,而上天遣君玉适逢其会。君玉粗知医术,却被姑丈笑话了。”
那吴道庵也是个好学之人,也粗知医术。见郦君玉手段如此,竟然忘记自己家中的一大堆事务,两人讨论起医药来。两厢对照,两人都觉所获颇多。不觉暮色四起,而客栈门外又来了一个人。谁?孟丽君的义父康若山。得知女儿早产的消息,急忙赶回明州;走到半路,接到女儿早夭的噩耗,不禁两腿发软;赶到城外,却看见前来报喜的家丁。女儿竟然被人从棺材里救了回来!连带着,还有一个活外孙!这一喜,可真非同小可。跑回家中,见了女儿外甥,又见了妹妹妻子,知道吴道庵带礼物带牌匾去客栈道谢还未回来,心急也就自己赶来了。等见了女儿的救命恩人,又是一惊一喜。孟丽君当下大礼参拜,而康若山难免就要责怪:“儿呀,既然到了明州,为何却要居住客栈?为何不住家中去?莫非是看不起为父么?”
孟丽君迟疑未答。侍立一边的荣兰,见了这么好的机会,岂有不添油加醋告状之理?孟丽君急忙喝止。荣兰虽然只说得一两句话,但是康若山不是呆瓜,看着吴道庵那脸色,就知道大概。叹息道:“这是为父之过。未曾叮嘱清楚,以致你母亲如此多疑。幸好明堂不因此见怪。康家一门,又因此受惠了。”
见义父如此说话,孟丽君怎能不解劝?说了半日,康若山的怒气方才略略消散了些。三人这才起身,收拾了回康家去。早有家人跑回去通报消息,康家已经知道这救命恩人就是前几日自己家不肯认账的便宜儿子,哪里不大张旗鼓迎接入门?滑全得知消息,真正是又愧又悔。而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的康赛金,得知消息,也打点起精神来,又将丈夫好好说了一顿。
次日康家自然摆酒,大宴宾客。一是庆祝自家女儿死里逃生,二是庆祝新收义子。滑全打起精神,怀着鬼胎,尽心尽力,将酒筵安排的尽善尽美。孟丽君见滑全从来不敢再自己面前多呆片刻,也不由心里暗笑。她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滑全如若亲口认错,她绝对会原谅他,但是滑全不敢认错,她也乐得看滑全这忐忑不安的样子。
既然是姐弟,也少了许多顾虑。孩子身体虚弱,康赛金也需要调补。孟丽君开药,吴道庵帮忙斟酌,两人联手,才一个多月的工夫,孩子与母亲,都已经无有大碍了。康赛金自然感激,康老安人也打心眼里疼起这个便宜儿子来。而孟丽君也渐渐与康家人熟悉起来了。
却说这康若山康员外,收了两个丫头作姨娘。一个叫德姐,一个叫柔娘,都是温和性子。德姐还没有孩子,柔娘却在今年春天新得了一个儿子,才五个月大。康老员外年纪已大了,精神有些不济,又碍着女儿女婿安人的面子,这两年对两个姨娘已经冷落了很多。柔娘也还好说,毕竟有儿子了,老来也已经有依靠。虽然康赛金招赘,自己的儿子总还是名正言顺的长子。但是德姐却难免有些别的想法。她也知道自己青春不再,而员外年龄也已经大了。自己如果不再抓紧时间怀上一个孩子,自己老来该怎么办?
因为主母的关系,掌管部分家务的康赛金对自己是非常不满的。柔娘有孩子保驾,但是自己呢?什么依靠也没有。这一阵,康老员外在外面看生意,康赛金就抓住机遇,狠狠给自己穿了两回小鞋。现在康员外还健在,情形就已经如此了,那康员外过世之后呢?
德姐绝不是生性淫荡之人,只是人到了她这般境地——年纪又轻却几乎等同于守寡而且又没有任何未来的境地,怎么可能不产生别的想法?这两天见到了员外新收的义子,她竟然失眠了。
不错,就是这个郦君玉,害她失眠。虽然身为下人的她见过不少男子,但是哪里见过如郦君玉这般美貌的男子?难得又非常温和,文质彬彬,浑身一团书卷之气。虽然皮肤黝黑了些,但是瑕不掩瑜。辗转反侧,终于入眠,却在睡梦之中,又见到了那个前世的冤家。
心中有所想,面上却竭力掩饰。但是柔娘是何等样人?日日同居同止,已经早已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这几日见德姐寡言少语,观察面色,揣测心情,竟然也猜出大概。这一日晚上听德姐长长叹气,却忍不住说话:“既然心中有所思想,为何不付之行动?”
德姐不由大惊。柔娘却微笑说话:“妹妹倒有一个计策,定然能够叫姐姐得偿所愿。”
柔娘的建议很简单:“你不是最喜欢做算术么?手里不是由一本《九章算术》么?我不懂得算术,但是我知道大凡读书人,都是好炫耀的。你就拿了那些题目去问老爷去。老爷自然不会懂得的,那就可以问吴姑丈了。姑丈与新公子很接近。你挑选难一些的题目,让姑丈也做不出来。姑丈做不出来,自然会与新公子讨论。新公子自然喜欢。那样,一来二往,你不跟新公子混熟了?到时候瞅准没有人的时节,说两句挑逗的言语;渐渐将他的心弄松动了,再下重手。他也是知道人事的小伙子了,又没有妻室;你这样一来,他即使是柳下惠,也忍耐不住。妹妹只要一个条件,到时候你们恩爱的时候,别忘记分我一杯羹就行。”柔娘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却将德姐羞得不行,说道:“胡说什么?瞧我撕你的嘴!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给小哥儿积点口德!”
柔娘笑道:“我正是想要给小哥儿积点阴德才说这样的话。你不感兴趣,那也罢了,只当我没有说过。”
孟丽君很忙。当然了,经过这样一件事情,能不忙也难。这下子,求医问药的,将康家大院的门也挤破了。康若山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收了这样一个有能耐的义子,因为这个关系,知州老爷都跟康家拉上关系了;担心的是——这个义子名气太大了,连知州老爷的亲眷都来问药,义子还有没有时间读书?监照是早就派人去办理了,今年秋天就要考童生呀。可是,来寻医问药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好意思拒绝么?
对于这样的情形,孟丽君也有些始料未及。但是看着病人,她却没有办法狠心拒绝。医者父母心,从小在父亲影响下耳濡目染,她早就将救死扶伤看作自己的天职了。好在吴道庵与荣兰也帮得上忙,一个多月后,病人渐渐稀少,终于也有时间与吴道庵谈谈学问了。给外孙办过满月酒,康若山将家里的事务交待给女婿,便准备回窑场去。交待的重点,自然是妹夫与义子的饮食起居。这两个要考试的人,当然是重点保护对象。
但是孟丽君却想跟着去看看窑场。原因很简单,她要出去避一阵子。读书什么的,暂时放一放吧。
一个多月下来,她对于这新元时代的经营方式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也抽空给康若山提了一些可行的建议。传统的店铺经营,坐店看管的都是男性,也就是店小二。孟丽君看了两圈,却给康若山提了个建议:“义父,我们不妨将店铺一分为二,前面是外铺,里面是内店。外铺由小二坐店,招待男主顾;内店可以招募女子坐店,专门招待女主顾。”
康若山眼睛一亮:“是!来买首饰珠宝的女主顾也很不少,但是囿于男女有别,许多大家的生意就这么跑了。专门设置内店,还怕生意跑了不成?”想了想,又摇头道:“女子坐店,只怕不吉利。自古以来也没有这规矩。”
孟丽君忍不住笑:“义父,您还迷信这个?女子坐店不吉利?世界上管帐的老板娘那么多,如果真不吉利,只怕他们那些店都关门了。姐姐也不是管了好一阵帐么?自古以来没有这规矩,那从您这里开始不是有规矩了么?”又说道:“这首饰珠宝,大多是女子佩戴的。一款新首饰做出来,我们可以先让我们的女小二做模特,先佩戴出来。这不是绝好的宣传?”
康若山一愣:“模特?先佩戴出来?”
孟丽君一笑,自己到底失口将这个新词汇给说出来了。笑着解释:“人都有跟随大流心理。女子在衣着首饰打扮方面,又有争先的心思。新奇的东西能够吸引更多的注意。如果我们让女小二先将东西佩戴出来,又新奇又好看,看见的人自然争着买。”
康若山迟疑道:“只怕有伤风化,被人笑话。你还要考秀才的。”
孟丽君笑道:“这只是您的主意。您不说,谁知道是孩儿的主意?再说,别人即使笑话,孩儿也有言词应对,您不必担心。总之耽误不了考试就是。”
康若山转了两圈,站定了:“我们家里的女婢已经不够用了,现在太平年月,买人也不是说买就能买上的。还要到外面去招募。不过这招募,却叫谁主持才好?现在家里事情那么多,你姐姐又在坐月子。”
这倒是个大问题。男子是不适合的。一个男子在珠宝店里对前来应募的女子品头论足,只怕女子还没有进店门就全都跑光了。即使不逃跑,这事情也只怕引来更多的议论。那些没事情做专门咬舌头的三姑六婆还有正气凛然的道学先生,都很乐意将这件事情作为他们口诛笔伐的材料。但是,康老安人是一向不关注生意的,而康氏也不关注这些事情。
孟丽君眉头皱了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义父,王姨娘只怕行的。她读过些书,也懂得算数。挑选人,只要看身形体态,善于不善于打扮就可以了,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王姨娘,就是王德姐。孟丽君对于王德姐有些印象,是因为前几日曾经看见王德姐捧着一本《九章算术》来找吴道庵问题目。吴道庵虽然也博学,却也做不出。孟丽君却刚好在高中课本里看过这个题目,顺口就将答案给解出来了。此后王德姐又过来问过几次题目,都是匆匆而别,不多停留。
孟丽君当时也很诧异。她知道古代的文人大都都是博学的,不过都是将那些博学的东西作为清谈的资料,作为夸耀的资本。没有见过一个女子会这么认真的学习《九章算术》,由此留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在孟丽君的一力促成之下,六月十一,康记珠宝首饰楼第一次发布公告要招收了四名女工,负责首饰的销售。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时民风总体上还是非常保守的,即使是小户人家的女孩,也不愿意去做这抛头露面的工作。虽然康若山在公告上一而再再而三强调,只要做内店服务,绝对不至于在外店露面,但是半个月过去,前来应募的女子还只有三个。而且,三个女子外貌上还是属于不怎么样的那种,满足不了孟丽君的“模特”计划。孟丽君虽然不甚满意,但是也只能算了。她倒是很想亲自去操作这一件事,心想凭借自己的能耐,街头巷尾转上两圈,总能说动几个寒家女子来报名吧?可惜,自己是男子身份,而且还要准备考秀才中举人做状元,这样的举动如若太大胆,被人扣上一顶“有伤风化”的帽子,可真合不来。
六月底,三名女子正式上任。德姐暂时负责内店的事宜。为什么是暂时的,这是因为滑全身份不宜而康赛金身体又不允许的暂行之策。这珠宝店的事情本来一向都是康赛金在管理,她舍不得放手。康若山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虽然也疼爱王德姐,但是与女儿相比较,自然是女儿更加重要。
尽管是暂时的,但是德姐却是欢天喜地。只要有机会接手外面工作,她就有机会。在她看来,这个工作简直是郦君玉故意给她安排的。郦君玉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事情?还不是他看到自己的艰难处境,故意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攒一点日后安身立命的钱财?他既然如此多情,那么还怕没有机会?
可怜的孟丽君!她根本想到自己的举动竟然引来这么大的误会。她虽然有三生的经验,却还没有真正做过女人,对女人的生理心理需要,实在不清楚。否则,即使她一心想要为推进男女平等做一点事情,也不会如此急躁。
美人恩深但是更可怜的还是王德姐。做了一个来月的春梦,却更本没有想过,这个新公子竟然会是一个柳下惠!
那是一个非常柔和的夏夜,一个很适合卿卿我我的夏夜。告别了吴道庵,孟丽君回到自己的书斋,翻开了《大学》。说实在话,托前任孟丽君刻苦攻读的福,孟丽君对四书五经已经熟悉极了。但是到底是别人的记忆,她要熟熟手。另外,她还想从四书五经里,看出一些别的东西。
孟丽君知道,康有为曾经借题发挥,借四书五经之名写了很多推进社会变革的文章。作为一个曾经接受过三民主义、社会主义思想的人,对于现行的社会现状特别是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状当然很不满。但是她知道,只凭藉自己的微薄之力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无异于螳臂当车。要想让自己的观念深入人心,被人所接受,那么只能从这个时代人人信奉的儒家思想里寻找证据,让孔圣人做自己的靠山。
但是儒家思想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改造,已经离孟丽君的需要太远。特别是南宋朱熹的一场改造。孟丽君需要摆脱理学的桎梏,甚至是摆脱汉代以来各种注解各种学说的桎梏,从“原生态”的《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里,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或者依附上自己需要的东西。
正刻苦攻读的时候,孟丽君听到了门上的剥啄之声。荣兰开门,却看见柔娘的丫环桂花站在门外,恭谨行礼,说道:“小哥儿突然发汗,想请荣哥过去看看。”孟丽君听说小兄弟身体不好,放下书本,笑道:“我去吧。”桂花笑道:“姨娘吩咐了的。小哥儿身体还活泼的紧,想必是不碍事的。但是父母之心,总是有些上下。请荣哥儿过去看看就是,公子却是读书要紧。如若老爷知道为这么点小事耽搁了公子读书,难免要责怪的。所以,请公子千万不要过来。”荣兰忍不住微笑,道:“公子,如今世道反过来了。我的行情比你还好呢,柳姨娘居然指定不要你看。”孟丽君也笑:“少贫嘴,快去吧!如果没有把握,就来叫我!”
看荣兰离去,孟丽君继续看书。不过看了两行字,鼻子却闻到了一股人参的味道。知道每日的功课又到了,也不抬头,说道:“搁着吧,我等会就喝。”却听见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回答:“等会凉了,效用就低了。”
王德姐的声音?孟丽君抬起头来,却见站在面前的,不是王德姐是谁?
因为是夏天,王德姐的穿着极为简单。但是孟丽君自己本身也是女子(虽然三围还没有完全发育完毕),对女子的着装问题也没有男子敏感,当下站了起来,说道:“姨娘亲自送来,君玉不胜惶恐。”
王德姐瞟了孟丽君一眼,媚眼如丝,懒洋洋笑道:“哪里的客气话。这一阵来,德姐时时求教,公子不嫌弃愚笨,我已感激不尽。得了这个机会,还不自告奋勇亲自前来?”转至书案前,香肩在孟丽君的肩膀上轻擦了一下,笑道:“公子的字体真好看。”
孟丽君见王德姐说话举止轻浮,那大条的神经才呼拉绷紧了。退开两步,恭谨说道:“君玉得义父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如对姨娘小有恩惠,那便当作是对义父的报答吧。姨娘只感谢义父就是。”
王德姐见孟丽君退开,心下也是微微一怔。在孟丽君的位置是坐了下来,笑道:“公子如果不嫌弃我愚笨,教我写字如何?我小时候也学过写字,但是到底没有学好。这握笔的姿势,是这样么?”歪歪斜斜拿着一支毛笔,就等孟丽君来帮助把持。
看着这样的情形,孟丽君再傻也知道这个姨娘是在挑逗自己了。心里直叹气。也知道王德姐是在守活寡,也很同情,但是这一方面自己可万万帮不上忙。且不说自己是个女子,即使是个男子,自己敢有任何轻浮的行为么?自己是有大志向的。万一做错了什么事情,落在他人眼睛里,那就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
当下远远立定,说道:“姨娘见谅。如今夜深人静,瓜田李下,难免嫌疑。君玉受义父深恩,不敢污损姨娘名誉。姨娘还是速回房间为上。今日之事,君玉亦会守口如瓶,姨娘只放心就是。”
王德姐见孟丽君说话如此明白决绝,才知道自己的一番打算竟然是完全落了空。哀怨地看了孟丽君一眼,说道:“你……竟然是铁石心肠么?”
孟丽君道:“姨娘见谅。实是父子之恩,不容辜负。君玉读圣贤之书,自然知道,君子持正之理。姨娘尽心服侍义父,君玉自然感激;其余却不敢从命。”
王德姐哀怨地看着孟丽君,说道:“没有想到,德姐自作多情,却成为千古笑话。日后公子名满天下,青史留名;今日之事,便可成为公子持正的佐证。”
孟丽君这才知道,王德姐还需要自己做一个保证。当下正色说道:“姨娘放心。君玉知道为君子之道当不传人恶。况且君玉若将此事宣扬出去,难免有人借此发挥,君玉只欲得一安身之处,用心读书而已。如若宣扬出一星半点,天叫我终身不仕。”
王德姐见孟丽君立下重誓,心下也有些歉然。知道对于读书人来说,这终身不仕可比什么刑罚都重。再看了孟丽君一眼,低头说道:“但愿不叫小女子耽误了公子才好。”退出门去。
王德姐去了好一会,才见荣兰匆匆回来,进门笑道:“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出了点汗而已。五六个月的小孩儿,学会蹦腿儿了,今天多蹦了一阵子,汗当然多了一点。却叫我好好看着,唠唠叨叨,话多得不得了。真是父母心!我倒想早一点回来,却被耽搁住了。公子你没有着急起来吧?”
孟丽君笑道:“没有着急,其实我早就知道没有什么大事。”听荣兰这样一说,更加明白了,原来这两个姨娘竟然做了一路,合力对付自己呢。
荣兰笑道:“却也赚了好多好吃的。柳姨娘将我做小孩子看,给了我大堆糕点。公子,我捎回来一些给你尝的。你要做君子,这糕点一类东西,别人也不会轻易送来给你。这嘴巴上的福气,我绝对比你好。”
孟丽君哈哈大笑,道:“过几日义父就要去窑场看情况了。我想也跟了去。你不会嫌累吧?”
荣兰一怔:“嫌累?当然不会。但是——公子,您的身体——您说道,那事情是差不多一个月来一回的——上次到这几日,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吧?如果在路上……”
孟丽君苦笑道:“我差点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这事情稳定下来后是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但是初来的时候,往往是不大准时的。像我,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相差了大半年。”荣兰皱眉道:“是这样么?也要怕万一啊。咱们还是别去了吧,你也要抓紧时间看书的。”孟丽君苦笑,她当然知道临时抱佛脚的重要性,但是眼下——不出去避避,怎么能避开热情如火的王德姐,还有一心想要撮合自己与王德姐的柳柔娘?
孟丽君笑着跟荣兰解释:“你知道,我学了很多妇科东西。你担心这个,我也有些准备。这几日你给我去偷偷抓一些药回来吧,我吃两天,一方面保养自己身体,一方面,也可以将那事情推迟两天。”
荣兰看着公子:“你就非跟去看热闹?你又不懂得陶瓷的事情。”
孟丽君只得连连叹气,道:“你这么看不起公子?你公子天文地理,哪一样不晓得?别的不说,这明州的方言,你可学会一两句了?你公子呢?”
转移话题,荣兰果然上当。笑道:“你是公子,学问好,学方言自然比我快,有什么好稀罕?”
孟丽君笑道:“果然不稀罕。你先去将东西收拾收拾吧,免得慌慌张张,将不该留下的东西留在这里。”荣兰叹气,说道:“还是要去!算了,谁叫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呢!但是康老爷允许不允许,还不知道呢。”
荣兰的担心是对的。次日康若山听得孟丽君的请求,果然连连摇头:“你读书要紧。窑场的事情,虽然忙碌,却还用不着你来插手。”
孟丽君笑道:“考试的事情,父亲不必担心。这几日下来,孩儿也治了一些地方官员的病症,即使孩儿没有什么能耐,这童生秀才名分,估计也跑不了。”
康若山听她说得自信满满,也不觉迟疑,旁边吴道庵却皱起眉头。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侄儿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地方官员的徇私上。忍不住说话:“明堂,为生员者,必须要持身清正。你先将希望寄托在他人徇私之上,就非孔圣之教。”
吴道庵搬出孔圣人的教诲,而且是义正词严。孟丽君也自悔失言。其实她自己也有十二分自信,也没有讲希望寄托在地方官员的后门上。想她前生,也是憎恨走后门之徒。不过是因为想要给义父一个保证,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不觉脸色赤红,道:“姑丈教训的是。即使孩儿未曾希望他人徇私,就此一言,便可见孩儿实非光明磊落之人。孩儿知错,多谢姑丈教诲。”心中却翻江倒海开了。
从来也不认为在现代的自己道德上有什么缺失,到了古代来一看,才知道在中西文化的碰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实在是道德缺失的一代。像在立身问题上,自己远远不及这个姑丈光明磊落。就刚才一件事,自己即使没有走后门的心思,但是在潜意识里,却是将走后门看作理所当然。这就低人一等了。
自己的前三生,受的都是打倒孔家店的教育。当时的自己始终以为,孔孟思想是僵化的,是无用的,是不符合人性发展需要的。自己甚至还认为,中国的落后,是因为儒家思想大行其道的缘故。但是到这里来后,因为综合了前任的思想,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理解有多么错误。就一部《论语》而言,有多少地方被曲解被误解?而且儒家思想教育还有一个其他教育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人的品德教育。
与古代儒生有了深入的接触之后,孟丽君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儒家精神。在原来空间历史上,宋末厓山下的悲壮一幕,不是发生于偶然,而是几千年儒家文化积淀的结果。而自己那一代,因为文化精神上的缺失,除了制造愤青与幻想家外,已经制造不出什么出色的精神。
前身之时,也曾经幻想,如果当初董仲舒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是行法家之道或者墨家之道。那么中国现在肯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但是就现在来看——果然比行儒家之道更好么?
浮躁的精神不是建设世界的精神。不管行法家之道也好,行墨家之道也罢,儒家的入世精神以及宽容坚忍律己,都是建设世界的必须。新加坡的建设与行儒家之道有着直接的联系;而有些国家领导人的思想,其实也是试图将儒家思想进行有机的延续。可惜自己当时并不懂得。自己要改变这个世界,也必须从儒家之道入手,就儒家之道进行自己的有机改造。
吴道庵见侄儿认错,而且言辞诚恳,才展颜一笑,说道:“知错就好。还是留在这里读书好。明堂学识虽高,却也要预防万一。明堂,你如此热心商事,恐非为儒之道。”吴道庵说这话也怪不得他。当时天下几乎所有的人都重农轻商,那些读书人更是如此。
听姑丈言语如此不客气,孟丽君却只淡淡一笑,道:“多谢姑丈教诲。不过就此事看来,姑丈恐怕误解了‘儒’字本义。”
“哦?”吴道庵睁大了眼睛,问道:“‘儒’字本义如何?倒要与贤侄切磋。”听孟丽君说话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了。“明堂”也不叫了,直接开口“贤侄”。立即生分了。
这话里的味道,孟丽君当然听得出来。也来不及细想,开口就笑道:“请问姑丈,儒家学说,是何人所创?自是孔圣人。却不知是子贡熟知圣人本义呢,还是我们这些后人?”
这话一出,立即将吴道庵噎在那里。子贡何许人也?孔夫子门下七十二贤人之一,政治军事外交都是很厉害的一把手。后来却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孔夫子的晚年生活,能衣食无忧,多半多靠这个子贡。孟丽君的话很简单,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孔夫子都允许学生经商,我们这些自诩为孔圣先师门生的人,怎么能看不起经商之人?
见吴道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孟丽君也知道自己说话太冲,急忙躬身道歉道:“侄儿说话太急,口无遮拦,姑丈见谅。”
吴道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明堂果然好口才。我竟然白读了这么些年书,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商道果然有益国家?”
孟丽君道:“姑丈也经手过一些家事,当然也知道一些事情。我们江浙一带,稻米颇贱,您当知道。”
吴道庵点头。却不知孟丽君想说什么,和康若山两个,四只大眼睛一齐只看着孟丽君。
孟丽君笑道:“老百姓经常连稻米也出售不出去。但是我们这些地方,因为不产钢铁,铁器价格却是极贵。经常是四五担稻谷也换不来一把锄头。”
吴道庵睁大眼睛:“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却看见康若山点头。
孟丽君接下去说话:“而中原地方种植稻米不易,而铁器却价格低廉一些。如无有商人从中交易,只怕两地百姓都为此所苦。所以可见,商者亦有益万民。更何况,商者虽然从中获利,却也使两地百姓减少支出。此诚农、工与商者双赢之策。”
吴道庵叹息道:“读书果然误人!”
孟丽君笑道:“姑丈错了,读书并不误人,误人者,死读书者也。真学问还需从实践中得,死读书者,一腐儒而已。君玉如非一番游历,也不知此理。孔圣学说,并非迂腐之说。误人者,后人断章取义,自做注解耳。”这话其实是将汉代以来为四书五经注疏的大学问家都批评进去了。但是吴道庵此时已经是非常佩服,也不能质疑。
康若山知道自己妹婿,虽然考运一直都不怎么好,但是胸中学问却也是非常高明的。见他被自己义子驳得心悦诚服,也不由掂须微笑,道:“只恐耽误你学业。”
“在家里,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看书的。知州老爷的三姨娘这几日经常前来,孩儿……”将后面半截话吞了回去,说道:“可能还是窑场清静一些。”真正原因是不能说出来的,好在有知州老爷的姨娘做挡箭牌。
这么一说,康若山倒是深以为然,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是去窑场看书吧。”
绝代绣师到窑场之后孟丽君也没有做什么大事。不过是看窑场管理混乱,出了几个点子而已。采用流水作业,使生手迅速成为熟练工;提拔一群人做“中层管理”,分工合作,提高干事情的效率;建议康若山与技术高的工人签订合约,提高待遇,给他们的生老病死给予了一定保障,以保证技术不泄密。
当时在窑场做工的,都还是些农民,闲时没有事情来做工,农忙时候工人数量就明显不足,窑场的生产就无法保证。孟丽君看着这一情形,又提出了几个建议:一,招收雇工的时候,尽量招收可以长期工作的合同工。也就是说,招收的第一天的给签订做工合同,规定一年的出工天数,窑场一方自然也要保证待遇。二,在农忙时节出工的,工钱双倍计算。
窑场的技术人员队伍、工人队伍稳定下来,工作效率立时就高了。孟丽君所提供的几张图中,倒装壶与公道杯也是早就被摸索着做了样本了的,也卖出了几个,让康若山赚了一小笔。依照康若山的意思,现在应该立即投入大批量生产。但是孟丽君却嫌弃那倒装壶上的图案不生动,没有灵气。自己动手设计了几个图案,奈何虽然有前任孟丽君的国画基础,但是艺术上的灵气却跟技法知识无关。她能够画几笔,但是也只能说是不难看而已。何况立体图案与平面绘画其实不是同一回事。
当日没有事情做,看了半日书,觉得有些无聊,便禀明义父,带上荣兰,架上马车,去余姚县城里闲逛。余姚县城当时还极其简陋极其狭小,别的地方不说,就是与明州城相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荣兰看了几个铺子,嘴巴早就可以撅起来挂油瓶了。孟丽君笑道:“我们找一点地方找好吃的去。”
荣兰道:“这小地方有什么好吃的。难道还能找到过桥米线不成?”离开云南快一年了,这小丫头还时时记起过桥米线的滋味。孟丽君也有些惘然。其实她对于云南,对于过桥米线,其实也没有什么难舍的情绪,但是想起这个孤独的时代,回想起另外一个时时处处可以吃到过桥米线的时代,她就怅然了。眼睛瞟过一个绣坊,却不由一亮:“好精致的绣品!”
荣兰顺主子目光看去,也不由惊叹:“真精致!与映姐的水平不相上下呢。”
绣坊外,一个衣着贫寒的女子,正拿着一幅绣品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卷起,神色却有些郁郁。荣兰说道:“这么好的绣品,绣房怎么也不收?”
那是一幅仕女梅花图。仕女的下半身已经被卷起看不到,只看见上半身。那仕女身着唐装,头梳堕马髻,鬓边插一枝步摇,微风过处,那步摇下的坠子,竟然也似乎在女子的鬓旁微微摇动。更不用说那仕女的神色描绘,竟然是十二分的自然。虽然只是惊鸿一瞟,孟丽君却也只觉得那仕女似乎是活着,似乎是向着自己微笑。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孟丽君再去看时,那绣品早就被那女子收拢了。当下也不迟疑,快步走到女子面前,行礼说道:“小姐请留步。”却听见一个沙哑的略带惊慌的声音:“你要怎的?”
荣兰快步跟上,手扯了扯孟丽君衣襟。孟丽君这才醒悟,自己一个少年男子,这么莽撞的去找少年女子说话,似乎有些不合宜。但是既然已经答话,那如果讪讪而退,那就更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当下抬起头来,说道:“小生欲购一幅绣品,小姐手中一幅,却不知是否可以转让?”虽然志不在绣品,却也要找个搭话的理由。说着话,却忍不住呆了片刻。
经历三生,见人无数。但是孟丽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张脸孔!
如果只看半边脸孔,那么你也许会觉得这少女五官精致。事实上,这少女的半边脸孔,甚至与孟丽君有几分相似(当然是没有化妆之时,现在的孟丽君,活像一个黑猴子)。但是看着少女的另外半边脸孔,荣兰却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另外半边,绝对不会是人的脸孔。黑黑红红的肉挤成一堆,高低凹凸不平。孟丽君知道,这少女的半边脸,一定是被火烧坏了。在前世,或者有整容手术可以稍稍弥补一些缺憾,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少女,一定会终身被人歧视。
孟丽君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还是被少女觉察到了。冷哼了一声,道:“公子请让道。这绣品,姑娘决定不卖了。”
“姑娘决定不卖了。”——也就是说,这绣品原来是拿来出卖的,而不是刚才买来的。眼前这面貌有缺憾的少女,很可能就是这副绣品的作者!孟丽君知道身体有缺憾的人,心神都比别人敏感一些。自己虽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是拦路的举动,对她脸面的注视,已经触怒了这少女。如果不抓紧时间,自己就要与这绝代绣师(好像没有这个词吧,不管了)失之交臂了,当下立即叫到:“姑娘绣工虽然绝代,但是这幅绣品却有一个致命错误。”
那少女果然上当,转头过来,问道:“有何错误?”
孟丽君笑道:“姑娘能否将绣品打开来,给学生一观?”
那少女果然将绣品打开来给孟丽君看。孟丽君看着,不免第二次发出赞叹:“姑娘绣工,堪称绝代。学生别无他意,只想买下这幅绣品,不知姑娘可否转让?”语气极其诚挚。
那少女一怔,说道:“你还未曾说出这幅绣品的错误。”
对于刺绣,孟丽君虽然说不外行,但是对于这么好的绣品评头论足,却还没有胆量。当下道:“姑娘见谅。学生方才匆忙,竟然看错了这仕女的着装样式。现在看清楚了,原来姑娘没有绣错。是学生错了。”
那女子脸颊通红,轻声说道:“登徒子!”转身匆匆而去。孟丽君想追上两步,却又讪讪止步。想了想,对荣兰说道:“我们去那绣坊看看。”
进了绣坊才知道那少女绣品被拒绝的理由。这绣坊里,最多的就是仕女图,而且都是衣着裸露的。那少女的仕女图虽然也身着唐装,却是处在冬季,身穿大红袄子的。孟丽君还不怎么样,荣兰却是看的心跳耳热,轻声提醒道:“公子,我们出去吧。”
孟丽君笑道:“等一会。店主呢?”
见进来的二人神采气度非凡,早有店小二摇头摆尾上来招呼。见孟丽君问话,当下谄笑道:“公子可是想要上好的春宫?我们都有,就是价钱……”
“我不要春宫。”孟丽君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要一幅唐装仕女梅花图,就跟刚才那姑娘买走的一个样。价钱好说。”
那小二眼睛睁大了:“那样的绣品……”
孟丽君看着这店小二,淡淡说道:“公子就是喜欢那样的绣品,还有那半张脸。你嫌公子没有钱?荣兰,拿出十两银子来。”
荣兰有些不解,但是还是拿出十两银子来,放在桌子上。
那小二的眼睛倏的变大了。当时银子还不是通行货币,即使是店小二,见多了钱,却也没有见过多少银子。当下看看孟丽君,又看看那银子,真想一把抓回去,却又不敢。孟丽君的眼神里有种神秘的力量,使他不敢妄动。
孟丽君看着店小二,声音平淡:“我要知道那位姑娘的地址姓名,你告诉我,银子就是你的。”
店小二的眼睛熠熠发光:“她住柳树胡同,姓宿,叫宿十二娘,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湖广饥荒时候逃明州来投奔亲戚,亲戚却也是一个穷光蛋,帮不上她们什么。这两年母女一直靠缝补刺绣来维持生计,但是公子您知道,她那样的绣品,实在卖不出去。所以我们这次也没有收。据说是前几年家里被火烧了,她逃出来后又跑回去找母亲,结果被烧成这个怪样。”
孟丽君转身:“柳树胡同往哪边走?”身后却听见店小二含糊不清的声音,不觉惊诧。回头,却看见店小二已经拿着银子猛啃了。在辨别真伪呢。不由大笑起来,被那少女拒绝的阴郁,一扫而空。
荣兰忍不住要问话:“公子,您对那个姑娘就这么感兴趣?我们也不需要刺绣的。还花了那么多钱。”
孟丽君敲了敲荣兰的小脑袋:“呆瓜。会刺绣的必定会画画,必定会设计。我要给义父找一个绝代设计师呢。”
当下闲话少说。依照店小二的介绍,找到了柳树胡同,找到了宿家。宿十二娘还未回家,宿家老母亲正在门口树荫下做活计,头脑却还敏捷。孟丽君说明来意,宿氏却迟疑不决,说道:“须孩儿自拿主意。虽然公子保证,我孩儿自己作画就是,不与工人杂处,但是到底名声有碍。不知情者,只怕说话。”
孟丽君嘴上只笑道:“这是自然。老妈妈考虑周到。”听宿氏咳嗽,心里已经有数,笑道:“老妈妈似乎有些病症,学生虽然手拙,却也还未曾看错过病症,待学生给妈妈看看可成?”当下一边诊脉一边说话,将宿家的情形套了个十之七八。又叫荣兰配药回来,就给老人家动手煎上。荣兰也是知眼色的,见宿家情形,又给老人家带回了些柴米油盐。老人家到底是没有见过如此礼贤下士的公子哥,见孟丽君如此殷勤,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要付给铜钱,孟丽君自然不收,道:“即便姑娘不愿意接受合约,为长者效劳,也是我们少年人应该做的。”见天色已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次日清晨又去拜访。宿十二娘未曾出门,而那宿氏的咳嗽毛病,竟然也有了起色。那宿十二娘早知二人要来,早就估量着两人昨日的赠与,准备好一贯铜钱,道:“不愿承公子之情。请公子收下。”话说得如此直接,倒是将宿氏尴尬的不行。孟丽君笑道:“那是自然。但是不知姑娘的身边,是否还有余财?老妈妈的病,却是短时间内断不得药的。这肺部的病症,也有些时日了,这一次须断根才好。”知道这女子虽然倔强,却一定孝顺。否则也不会因为母亲而被大火烧成这般模样了。既然孝顺,那还是从她母亲身上下工夫。
那宿十二娘果然迟疑了片刻,说道:“你果然精通医术么?我母亲的病,果然能够看好么?”
荣兰是见不得有人怀疑公子医术的,当下叫道:“小姐如果有时间,不妨去明州城里打听打听。连被装进棺木的人都被我家公子救回来了,你还问我公子精通不精通医术!”
那宿十二娘听得如此,果然吃了一惊,说道:“你就是明州城里的郦明堂郦公子么?”
孟丽君倒是真想不到自己名声传得这么远,当下说道:“正是君玉。此事不过是意外而已,实是做不得数的。”
宿十二娘突然立起,冲孟丽君一揖道:“昨日今日冲撞,公子勿怪。”孟丽君万万料想不到她前倨后恭如此,吓了一跳,急忙还礼道:“姑娘大礼,不敢担当。”
宿十二娘道:“先不知是公子。公子一个读书之人,科举在即,却愿意为妇女接生,为棺中之人求命,无有避忌,此便非常人能及。公子如此之度量,自非无聊之人。十二娘无知,冒犯公子,望公子见谅。”
宿十二娘如此说,孟丽君才省起,这个时代的男人都将产房产妇看作避忌的。特别是将要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如果不小心撞见要生产的女子,或者看见女子的月事,那就是“霉气”了——迷信说法,这一科的考运就被妇女冲撞坏了。难怪宿十二娘如此敬佩自己。当下苦笑道:“姑娘夸赞了。学生原居海外,不知此地风俗,也无此种避讳。如学生世居此地,只怕也不能有此举。”
她是实话实说,但是宿十二娘却不把她的话当真话。只道他谦逊如此,心里默默赞叹,道:“公子此来,果然是看中十二娘的微末之计么?”
“确实如此。”孟丽君说道:“依学生之见,姑娘绣工如此,画技也当极为精妙。学生家中,正乏姑娘这等画工精妙之人。姑娘如若肯低就,学生愿代义父聘姑娘为画师。姑娘所作,当制成陶器,万古流传。”小小加了一点诱惑。
十二娘沉思道:“我此等形貌,想必也不会影响公子名声。愿为公子效力。”竟然是爽快答应了。这下真让孟丽君大喜。当下另外叫了两辆马车,将宿家简单收拾,载了母女二人回窑场。
见带回一个丑女,窑场众人虽然当面不说话,背后却难免取笑议论。内中有个工匠,叫傅青山的,更是将话说到了绝处:“这女人,知道什么画画知道什么陶器?那小娘皮的绣绣,做得了数么?我们大男人的活计,却硬扯了一个小娘皮来凑数。要扯个小娘皮来也行,找个顺眼一点的呀。找了个这样的半面阎罗过来,不是故意倒我们的胃口么?难道是公子年纪已大却还未有妻室,所以饥不择食了么?”听见这话的人无不大笑。当然传到孟丽君耳朵里。孟丽君也不生气,她知道这傅青山是康家窑场的首席画工,一向自大惯了,见自己恭恭敬敬请了个女娃与自己争夺饭碗,挑战自己的地位,当然气闷。但是这傅青山有个好处,就是佩服比自己水平高的人。等十二娘显示了本事,他们自然闭嘴。
康若山忍不住叫了义子来问话。孟丽君将十二娘的绣技简单介绍了一番,说道:“此女虽未女子,但是其画技当世也是罕有的。有她来坐镇设计,义父的瓷器,就不愁销路了。”康若山半信半疑。
孟丽君带十二娘看了整个窑场,又将几个瓷器粗坯送到十二娘的房子里。十二娘也有心显示本事给郦君玉争脸,反复把玩,苦苦思索,三日之后,第一幅画便拿了出来。还是最擅长的仕女图,结合陶器的特点,将人的体态与花瓶的形状结合在一起,众人一看,便先已称绝。傅青山更是将一张脸涨得通红。当下几个工匠就花工夫,反复思索,将它制作成立体图案,作出粗坯。又反复修改,终于定出了第一个模型。而这其中,立下大功的,是傅青山。
此时众人虽然还有些闲话,却没有人再敢轻视十二娘。十二娘也知道众人心意,每日与母亲只呆在自己住处,除非要事绝不出门。孟丽君见此,知道十二娘心意,心中也寻思开了。一个年轻女子长期身处一群男子之中,未免尴尬。虽然十二娘处事娴静,画技高超,众人不敢相轻,但是就这样下去,只怕耽误了十二娘。
要解除十二娘的尴尬,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十二娘回家设计画画,派人两地跑腿。但是这样成本太高,而且也耽误时候,工匠们讨教也不方便。一个是再招收一批女工。有一群女子来分担尴尬,这尴尬的分量就减轻了。
但是招收女工?自从上次招收店小二失败之后,康若山对于这事情已经不感兴趣了。寻思着,放下书本,走出了房门,却看见康若山气哼哼的走过来。荣兰乖巧,急忙上前去问好,端来水,端来凳子,服侍洗脸;孟丽君上前问安,道:“不知义父何事气恼?”
康若山忍不住叹气,说道:“今日苏州来了一只船,我们要装箱。但是那一群新叫来的小工,做事情着实不太会做。笨手笨脚,居然将那个最好的麒麟倒装壶给打破了!我们这一窑总共才那么三个麒麟倒装壶,只有一个麒麟母子壶,却被打破了!原本准备开一个大价钱的,如今却……下次还不知道是不是做的初这么好的壶来。”
听着这话,孟丽君心中一动。说道:“父亲,孩儿倒有个主意。”
康若山说道:“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来,必定是好的。”这么一阵子,见多了义子的主意,早已将这个义子当作自己的智囊了。孟丽君笑道:“第一是包装。我们运出的陶器,多是搬运工看情况直接叠压放置的,不好看,也不安全。好的陶器,我们可以用好一些的箱子,箱子外面描上我们康家窑场的广告。”
康若山不解地看着义子。孟丽君解释:“义父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么?其实这不单单是一个笑话,它还说明了一个道理:包装重要。好马配好鞍,好剑配好鞘,都是一个道理。咱们包装上去了,人家不用看里面,一看外面心便先动了。人家说美女三分才貌七分扮,我们的陶器已经有七分才貌了,更要在三分扮上下工夫。外面包装好看一点,适当提高陶器的价格,人家也可以接受。”
康若山信服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