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番外 你我(1 / 1)
(一)
又是一年寒冬,当皑皑白雪洗净了兵刃的血气,当人们开始忙于准备一年一度的盛宴,那曾经轰动全国的政变也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了。
然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隐隐约约的期盼,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新的一年里,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生活图景吧?
高耸的云影山上没有四季,山下的热闹影响不到这里。他们虽然是战争的胜利者,却和隋安帝一众一样,被强行戳破了理想的泡沫。
涵方子撩开门帘,却也不急着进去,只在门口轻道一声:“时候到了。”
屋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涵方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也没等那人出来,就退了出去。倒不是不想看到他,而是即使看到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言越颐从窗棂上跳了下来,随意地披起一件落在地上的外衫,就走了出去。他的目光坚定而沉着,眼瞳中虽没有了傲人的赤色,但却并未减去身上的气势一分一毫。
好似,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也不曾背负罪人的烙印。
云影教数百年的基业在他手上近乎毁于一旦,尽管是他将云影教带上了从未有过的顶峰,但他终究还是断了千年的传承。
一片雪花飘落在言越颐的眼皮上,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些许悲意。
做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他,繁荣也好,衰败也罢,功功过过全在单迹。毕竟是该死去的人,这世间的种种本就与他无关。
唯有赤瞳之力的丧失,于他,到底还是一种悲哀,就好像被人从天上拽到了地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睥睨众生的力量。上辈子的恣意潇洒行侠仗义,全凭着这一双赤瞳,而现在却是连一个火花都打不出来的普通人。
真不知道被放逐出山之后,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也好,他勾了勾嘴角,就当是还债吧。
他在众人或是责备或是怜悯的目光中走到主殿前,恭敬而虔诚地跪在了玉座前,用双手捧起象征教主身份的令牌,低下头。
沈瑜已经等候多时了。
“言越颐,”沈瑜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令牌。
两个教中的子弟走上前,脱下了言越颐的外衫,又将他的里衣褪去一半,露出光洁的后背。本是天下第一,但身躯却在此时显得纤弱无比。
沈瑜咬了咬牙,把一声颤音憋在嘴里,扇子中伸出一条细长的火焰,如同一条长鞭。
底下没人敢吭声。他们虽对言越颐有怨,却也无恨。
言越颐向来待他们不薄。可惜祖训如此。
感觉到沈瑜的犹豫,言越颐笑了笑:“鞭吧。这天生的火体质,还不至于受不住你这一鞭。”
沈瑜眉头一皱,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了一句“对不住”,就用力地抽了下去。
言越颐“嘶”了一声,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要夺尽他的神智,但他仍是挣扎着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穿好衣服。
“刑罚已过,”沈瑜移开目光,不忍再看,“从今而后,你再不是我云影之人。”
“是。”言越颐答道,走上前一步,飞快地往沈瑜手中塞了一张纸条,“谢教主不杀之恩。”
背后的伤开始渗出血来,言越颐走得颤颤巍巍,却没有停下。
沈瑜凝视着言越颐的背影,感到视线有些模糊了。他低下头,展开纸条,上面是言越颐有些秀气的字迹:
我无愧于世人,唯感对不住你和老师。此生歉意无可偿还,不必过多言说。教中事务若诚维系不下,可将人打发至朝中谋求一官半职。
至于我下山之后的日子,勿念,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便是。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二)
虽然没了赤瞳之力,但天生的体质无法更改,背后的伤好得很快。
言越颐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终于觉着自己饭桶一般的人生终归还是留下了一些优点。
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再有四五个晚上就得露宿街头了。言越颐掂量了一番,还是决定用最后的钱去青楼逍遥一把,不然……
言越颐看向窗外时不时闪现的黑影,在心里嘲道,不然要是在钱花光了之前就被干掉了就可惜了。
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那些想干掉他的人迫于赤瞳的余威不敢轻举妄动,可暴露也是早晚的事。倒不如好好找些乐子,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烟柳之地对于言越颐来说并不陌生,他甚至能够仅从门房的挂饰、角落里的香气就挑选出才貌双全的女子。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回自己身上穿的太过寒碜了。
言越颐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绺琴音,不羁的笑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挂在了脸上。他循声而上,直到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前,很是轻车熟路地押着节拍敲了两下门。
女子悦耳的声音带着盈盈的笑意传出来:“请进。”
言越颐顺手取下一朵挂在门前的兰花,小心而不失风度地推开了门。
“姑娘好才华。”
那屋里的女子站起身来迎接,笑道:“一首曲子而已,谈不上才华。倒是公子循音找到这里,好不风雅。”
言越颐把手中的兰花放在琴边上,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此处属偏房,姑娘在这是……”
女子走到桌边斟了一杯茶:“兰筝卖艺不卖|身,公子若是想寻乐子,只能劳驾您移步了。”
好大的口气,看来是头牌。言越颐笑笑,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地方。
“兰筝,真是好名字。”言越颐在琴前坐下,“是我冒犯了。”
他抚了抚琴弦,调了几个音,道:“为表达在下的歉意,在此为姑娘献上一曲。”
言越颐此人,骨子里刻着风流,与这二字相关的一切,单迹做不到的,他都能做到。书法绘画,弹琴赋诗,这人不是脑子不机灵,而是从未用在正确的方向上。
这会儿他穿了素衣,没了往日里的浮夸奢华,弹起琴来倒还真有那么一点君子的风范。
兰筝惊讶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琴弦间穿梭,修长的指尖仿佛在编织着看不见的丝线,繁华的夜色之下,乐音似流水般静静地流淌。
“你这曲子,可是方才我弹的那首?”兰筝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她新完成的曲子,难道这人只听一遍就能完全记下?
“不完全一样。”言越颐一笑,重复了一段,“我冒昧地在姑娘原有的曲子上调了几个音。”
“你……”兰筝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阵突兀的躁动声打断。
言越颐有多日不问世事,此时不由得心感疑惑:“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这在这几个月是常事了。”兰筝摇了摇头,“新任国君不知为何,每半月都要派人在各大青楼搜寻一番,好像是要找什么人。”
言越颐倒抽了一口凉气,从房间里探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这条花街已经被官府的衙役占领,有几人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他所处的青楼了。
他在找我,他竟然在找我。
此念头一出,言越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是逃跑的欲望在他的心里叫嚣着,让他整个人都焦灼了起来。
“公子?”兰筝唤了他一句。
言越颐回过头,飞快地在她唇上偷了个香:“兰筝姑娘,我记住你了。改天我一定来摘下您这朵高岭之花。”
兰筝还没有回过神,眼前之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言越颐在屋顶上摔了一个重重的跟头,身后的伤疤被瓦片硌伤,鲜血又流了出来。过去太过依赖术法,他的身体素质并不是很强,放到现在,这缺点尤甚。
可他不能不跑。
每次一想到那个名字,言越颐就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糊成了一碗粘稠的粥,剪不断理还乱,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去想那个人,想他们之间的事。
他们之间的事情太过复杂。虽然小时候没见过多少次,但也勉强算得上是发小,长大后又曾并肩作战,就算不是如胶似漆,却也该是可以互诉衷肠的好友。可偏偏那人要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偏偏伤害了他的家人,偏偏……杀了他一次。
若单是如此还好,可造化弄人,偏偏他又对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那一次次状若不经意的温柔与讨好,言越颐心非磐石,又怎么能不动容?更何况,他还为自己流转时光,逆了天道,承受的反噬肯定不止还童那么简单。
可他就是没办法不恨他。心脏被刺穿之痛,以及家人离散好友逝去的哀伤,没人可以补偿。
话虽如此,但在听到他在找自己的那一刻,心湖还是不受控制地荡漾了起来。
他一个身无所长的纨绔子弟,从小沐浴在父辈们光辉的事迹之下,其实没有人真正在意他是谁。不管他再怎么放纵自己、挥霍人生,只要他还有一双赤瞳,大家都会佯装效忠,却不知内里藏着怎样一颗鄙夷的心。
只有银长冰,因为他是言越颐而关注他。不是因为云影教少主的身份,也不是因为那双赤瞳。
如若真的如此,似乎那些仇恨也不是不可消融。
言越颐踉跄地在屋顶上跑着,几次摔倒又爬起来,直到跑出了花街,找了一处角落,拂去身上了灰尘,才发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那条消息就像一把火,烧去了他的理智,他这才冷静下来,自嘲地笑道:“大意了。”
头顶的月光被几个粗壮的身影挡住。言越颐被云影的宿敌们团团围在中间。
(三)
“在江湖上混的,迟早要还。”言越颐坦然地摊开手,全无将死之意,“诸君,你们想怎么杀我。”
看他这副坦坦荡荡的模样,那几个人倒反下不了手:“言越颐,你当真是……什么力量都不剩了?”
虽然向对手提这个问题很蠢,但是言越颐还是很好心地回答道:“是的,不然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他现在的形象着实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也被撕破了几处,最过触目惊心的,是身后的伤裂开了好大的口子,一丝丝地渗出血来。
打手还是很犹豫,但拿人钱□□,实在打不过,逃便是。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占优的是他们。
“那就上吧。”
几个人似乎是经历过了长时间的训练,一个人的话音刚落,其余的人就像不需要反应时间一般,极其默契地向言越颐攻过来。言越颐既不躲也不逃,闭上眼之前,看到了不同术法发出的光彩。
就像当初银长冰挥动着御道笔时的场景一般。
如果结局注定了要死,那不如死得痛痛快快,至少,还能给自己留点尊严。
这么想着,言越颐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微笑。
死了也挺值的。
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死。一道烈火带着主人的愤怒扑面而来,轻轻松松地就挡开了所有人的攻击,逼近言越颐的时候,那烈火变成了一圈温暖的烛光,在他身侧环绕了一圈,形成了一层保护。
毕竟本来是自己的力量,言越颐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就捏碎了那层火膜:“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银长冰从夜幕中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到他跟前,万分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我在这个地方已经等了你好几个月了。”
“.…..”言越颐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讪笑道,“皇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银长冰笃定道,“唯你一人。”
本应该很尴尬的重逢,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硬生生地转了一个弯,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着。言越颐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怀疑人生,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要理清一番思绪。
银长冰不是很满意他的反应,却也没说什么,抱紧言越颐就要施展传送术:“先回去给你疗伤。”
“等等,”言越颐似乎是想通了,“你先放开我。我有话问你。”
银长冰自然不依,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几分:“你先跟我回去。”
“你不回答清楚,”言越颐道,“我就算跟了你走,也一定会逃出来的。你知道我的性子。”
银长冰想了想,道:“好。”
自己换回身体之后仅仅昏睡了一个时辰,言越颐就躲了他这么久。若是再跑掉,不知道又有多久不能看到他了。
“不过,我觉得你首先要知道,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对我的仇恨一时半会还无法消弭,但我还是恳请你留在我身边。我愿用这一生来弥补那些遗憾。上一世,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这一次,我想拥有的只有你。”银长冰加重了语气,“我耗尽心力与生命带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再恨我一辈子的。”
“如果你执意离开,那就别怪我把你绑在你身边了。”银长冰心疼地在言越颐额头上亲了亲,“我不放心把你留在外面。”
这话说得太过郑重,言越颐思考了几番,才终于点了点头。似乎是很好地听了进去并接受了。
两人面对面哑然了半晌,银长冰率先憋不住了,好气又好笑道:“你什么意思?”
言越颐摇了摇头。他想问的,银长冰已经回答过了。
重来一世,实际上是全新的开始,又何苦纠结于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蹉跎半世,或许就是为了等待一段能和你共度的人生。
“没那么容易原谅你。”言越颐嘴上这么说,双臂却开始回搂住银长冰,“你先去找澍沨,把赤金瞳还给我。”
银长冰知道他是答应了,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你说什么都好。”
我给你的所有伤害,都由我来弥补。
此生,你我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