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冰。
好冰。
不要再往我身上洒水啦。
眼前渐渐由暗转明、我首先看到的是我的那个青年。我似乎在他怀里、又似乎不在;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哀伤表情、他的眼泪似乎滴在了我身上、又似乎没有。紧接着冲入鼻腔的是一股呛人的焦糊——我向四畔里看去——然而包围的我只有焦黑与寂静。
这就是我们平时嬉戏、玩耍,老年猫打着滚洗太阳浴、年轻猫相互舔舐颈毛……夏天在天棚顶下躲雨、冬天在新春的烟火里吓到挤作一团的那个小院?
“摸摸,这是你吗,是吗……”青年阖上眼、以轻小的动作摩挲我的额头。泪水顺着他的颊侧慢慢地滑落。我这才注意到、有哪里不对。我的视角好像不是通常习惯了的仰望,而是像从半空的什么地方向下俯视着那个人类和人类手里那团看起来脏兮兮又蠢乎乎的焦黑似的。
啊,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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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火灾过去后的第六天。
不为心中的阴影和恐惧所动、和我一样,小伙伴带着对昔日幻影的追逐、纷纷回到这个我们曾经玩耍过休憩过的……最后的栖息之地。
沿着潮湿的地下井盖、新的食盆和水盆默默摆了一周。头顶留有烧燎痕迹的小小抬起头望望半空、又低下去。他是否看到我了呢?我不知道。青年自那天亲手把我埋葬在小院后、一共来过两次。一次搬来了成箱的猫粮和罐头,一次只是站在老奶奶的身旁。将一支淡奶色的缅栀子放在我的身体沉睡的地方、一面静静听着奶奶泣不成声、一面仿佛不经意地微倾下身、轻轻支撑起她脆弱的肩膀。
他私下里还在做着一些事情。两天前、我亲眼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义工把另外几个男人拦在老奶奶家外。
“我就早说了是自导自演!”我听到其中一个这么说,“爱猫爱狗都是道具,你们这些小清新人傻钱也多,我说这帮老骗子怎么就下得了这狠手?”
“和上回知法犯法、转移无证狗的事一样,这帮老货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们拉什么东东出来!”——另一个说。
“你还太年轻,不懂哟。火就是她自己纵的、搞出一个大事件来,那棚棚值什么,说修一新基地能赚多少钱?”还有一个说。“我个人分析、有目的杀死一批猫,集中起来焚烧、然后骗钱!无论多少钱只不过送给人家买房子买手机罢了……”
骗子。棚棚。这是……在说我们之前的家和……?
砰地一声,没能反应过来,一个每逢周末必出现在猫舍清猫砂、做消毒的义工揪起了一个说话的男人的领子。男人晃荡着脚,几乎被凌空拎了起来。心——如果我还有心的话,此刻挤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多少遍都可以!既然猫都死光了,为什么还在公布捐款账号?还有北京地方博主帮忙宣传,这不是团伙是什么?
“好了,好了。”——猛地回过头去。熟悉的嗓音响起,既平静又冷静、如一勺冰水在此刻沸腾滚动的街心当头浇下——四畔里瞬间安静下来。
“先把他放下来。为防这里有人把持不住,你们几个也先别说了。”
“几位,”把手放在我熟悉的义工肩上,青年以食指轻轻抵着唇缘、微微沉着目色:
“请问你们有人亲自去猫舍看过吗?又见过奶奶本人吗?”
男人们互相看看,一时间没人吭声。
“我们用不着看,上回无证狗的事情——”
“——和这次的事件毫不相关。因为你家隔壁的老汉曾经猥亵过幼女因此你也肯定是□□犯——要是这样的逻辑你们没问题的话、我们也OK啊,对吧?”环顾站在身侧的义工笑笑、大家带有默契地点一点头。
“呐、说老人在骗人、我们不是不肯信,而是想请你们拿出证据来。不然——”青年下颌一沉,出乎意表地沉着:“究竟哪一方是骗子,相信大家自有公论。”
“猫都死光了,捐款给猫买墓地?”刚才被打的男人撸着脖子、往前站了一步。
“所以说……我说你没去猫舍看过了。”青年没理他,微微眯细了眼睛。
“就算没去过,猫舍的官方微博和微信上都写得很清楚、死的猫咪是三十只左右、以圈养的为主。院中和周围投递点聚集的猫咪还有二百多只。所谓‘没猫了还公布账号骗钱’的言论不攻自破。”
“你有何资格募捐?”
以微小的幅度向地面摇头,青年丝毫没被打乱节奏:“首先你承认了事实认清错误无故造谣吧,承认了就好。关于你这个问题我先要纠正一下,募捐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曾经从这个猫舍领养过两只猫的路人。”——听到青年提到我的事、我心里不禁一紧——“其次回答你的问题。猫舍庞大、猫需要食物、住所、义工、药物,把以上情况公布到公共平台上,想要出钱的人可以出钱想要出力的人可以出力、请问这需要什么‘资格’么?何况——”面对男人的诘问、笃定平静地站立,青年的口气清醒有条理、所声所言纹丝不乱:“这根本不是问题的核心,核心是你们几个先入为主不清楚任何事实就发表言论的行为。”
“呸。”男人唾了一口。“别扯那么多,去看你自己的骗钱微博去,有专门人士给你们普法,并向相关主管部门举报,非法搭建、非法募捐!”
“别逃啊。”青年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放弃自己一开始的言论、承认说老人放火是在散布谣言——只要你们承认了这个,”青年耸了耸肩:“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以眼神意会了一下周围的义工们,青年把背包重新在肩头挎好、准备离去。
“另外——”走到路的尽头、略略有些沉吟的青年朝留在原地骂骂叨叨的男人回过头来:
“作为话外题、我奉劝你一句,关于此事到底适不适用‘捐赠法’一题,还有得讨论。”
那天接下来的一路、拐过几个街区也好、和同行的义工们一一道过别也好,青年一直在低头沉思。如同他被夕阳筛下的细削的影子、我也一直默默跟随他的脚步。
“喂,别再跟着了。”突然这么说道。用鞋尖磕了磕地面、并未回头。我吓了一跳,连忙朝身后瞟去。
一个人也没有。
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青年形单影只的黑色影子、在垂暮的一片金黄里被拉得老长老长。以别扭的角度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了什么,青年头也不回地把它朝当空一抛——如白色的影子一般、那支栀子花不当不正地落在了我两只眼睛中间。
“——笨猫!别再跟着了!你就赶紧——成佛去吧!”
你说谁笨啊——白痴人类。不把你照顾得安安生生的,本大爷岂能随随便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