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最温柔的小团圆（1 / 1）

回到了驻地，又多出了好几个志愿者来帮忙，精疲力竭的妮子和泡泡这才有时间找个地方坐下来喘了口气。泡泡眼神复杂的看着还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忙碌着的科斯。

妮子握住泡泡的手，这一夜，真是够呛。

海岸巡警已经出发了，那艘比橡皮艇早了许多时间出发的，现在却不知去向的木船，和船上不知死活的四十多个人，像块铅石一样压在妮子的心上，让她心情沉重。科斯过来告诉她们，现在这些难民已经有人看顾了，如果她们累了，可以回去休息，但是两人并不想回去。

妮子看到志愿者们将难民排队安顿好，等着医生给她们检查。妮子顺着人龙看过去，大半夜被叫来的这个医生，很面熟，她想了想，吃了一惊，原来是中午时随便停车把大家都堵住了的那个胖女人。

这时这个胖女人，温和地笑着给面前的一个难民小女孩做全身检查。她让旁边的人到身后的箱子里拿了些药出来给这个小女孩，然后示意下一个人上前。

科斯几人抬着那个最后被抬下船的全无知觉的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人龙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她的三个孩子跟在后面。胖胖的女医生眼神紧张地站了起来，看着科斯他们把病人轻轻放到地上，她蹲下为这个女人检查，她听了听心跳，眉头皱紧，又翻了翻眼皮，还做了其他检查来确定，最后她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三个孩子开始还茫茫然地望着女医生，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三个孩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担心，这时看到她摇头，三个孩子哇一声大哭了出来，喊着妈妈。

妮子看着这一幕，觉得鼻子一酸，眼睛热了。当她在媒体上读到或者看到那些关于某地又发现了几具难民的尸体，又有多少难民在海中溺亡的消息时，她并没有多少感触，那些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数字。而现在，这样的悲剧就发生在她的面前，数字变得真实，人们的悲伤变得真实，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妮子看到三个孩子的妈妈被抬到了旁边，他们也被带离了人龙。不时有人朝他们投过去同情的目光，几个志愿者上去安慰了一下，也不得不离开他们去帮助其他人了。剩下的只是三个孩子孤零零地守在母亲冰冷的身体边哭泣的背影。妮子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她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这三个孩子。

妮子看到女医生摇摇头，重新坐下，继续为还排着长队的难民们检查。这么多的人，这位女医生，可能工作到天亮也检查不完。但她还是耐心地温和地笑着，就着一盏高高挂着的灯光，继续做着她的工作。

妮子又转头看泡泡，泡泡眼睛红红的，此时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在人群中忙碌的科斯。妮子知道她的矛盾，泡泡明明还喜欢着科斯，但她觉得自己将伟大的无私的科斯拖入了红尘，做了件很不符合他伟大无私形象的令人不齿的事。可是，泡泡怎么知道科斯是怎么想的呢？

妮子问泡泡：“还记得这个女医生吗？她中午为了少走两步路，很自私的把车乱停，不顾别人。”

泡泡点头，妮子继续说：“你看她现在，却可以熬一整个晚上，耐心的为难民们看诊，是不是又很无私？”

泡泡又点点头，说：“是很矛盾。”

妮子若有所思地说：“人就是这么矛盾。人性有时可以很自私，有时却又能很无私，所以我们不能一直要求一个人无私。”说完她看着科斯，觉得科斯贴着腿的湿裤管，和他半白的头发，在人群里面很扎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颠覆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认知，也许是当人们看到别人的苦难时，总是会重新思考人生吧。妮子说，“科斯的确是个很无私的人，但他也有自私的那一面。泡泡，你就是他的自私，为什么你不可以接受这一点呢？”

泡泡突然泪如雨下，她低声说，“是呀，我为什么要纠结呢？他已经这样无私，为什么不可以自私一回？”

说完，她站了起来，朝科斯飞快地跑去。

她敲敲正在弯腰和难民说话的科斯的肩膀，他转过了头，看到了梨花带雨的泡泡，吓了一跳。接着，毫无征兆地，泡泡一下子紧紧把科斯抱住了。

妮子看到科斯疲惫的脸上，先是一愣，然后绽出一个大大笑容。她突然觉得科斯的脸在此刻很生动。而这个拥抱，在这个够呛的晚上，正是她，是泡泡，是科斯，也许也是其他很多人，都最需要的。

妮子又看向那三个围在母亲旁边的孩子，再看看人龙里面的许多其他孩子，他们疲惫的脸上，还没有岁月留下的沧桑，他们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忙碌的志愿者们，看着和蔼的女医生，看着紧紧相拥的泡泡和科斯，看着眼睛红红的妮子。

妮子站起身，跑回了住的地方。她打开一个又一个的行李，翻找起来。这也许是她唯一可以为这些孩子们做的一件事，一件完全来自于她自己的事。妮子眼睛一亮，找到了，满满的一袋。

她提着这个袋子，飞快地跑回去，到驻点的时候，妮子气喘吁吁。

她首先走到那三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身边，拿出三块最大的，笑着递给他们。三个孩子看着颜色亮亮的包装纸，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小的两个男孩子泪眼婆娑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们接过了妮子递给他们的巧克力。

大的女孩看着妮子有些犹豫，妮子笑着鼓励她：“你的妈妈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她希望能看到你快快乐乐的，你说对不对？”

女孩子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她接过巧克力，说了声谢谢，低下了头。

妮子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走到其他孩子的面前，把袋子里的巧克力都一一分给了他们。孩子们拿着巧克力，很多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起来，那是属于孩子们的纯真的笑。他们小小声地说，舒克然 （shuke ran，阿拉伯语里谢谢的意思。），他们的父母也对妮子说，舒克然。

妮子鼻子又酸了，她忍着不让眼泪留下来。她真的很希望这些小小的巧克力，可以带给这些刚刚经历过逃亡的苦难的孩子们，一点点甜，毕竟，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

快天亮的时候，女医生面前的长长的人龙终于不见了，她伸伸懒腰，接过旁边志愿者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正准备起身。

驻地外一片吵杂，又一辆大巴车来了，载着一车人。许多难民欢呼着拥了上去。

妮子，泡泡和科斯此时正坐在花坛边说话，看到这一幕，他们也站了起来。

“是巡逻队等到了另外两批人了吗？”泡泡张望着问。

科斯看着从巴士上下来的人，数了数，说，“可能只是另一只橡皮艇，人不多。”

“海岸警察还没有消息吗？”妮子也数了数人数，只有不到二十个人，而且她看到很多下车的人脸都沉着。她难过地想，这一只橡皮艇可能也出了什么事，也许又有人遇难了。

这时另一个巡逻队的人走了过来，跟科斯打了个招呼。科斯向他问起情况，他摇着头：“有两个会说英语的告诉我们，五个人溺水了，他们在原地捞了很久都没有捞上来，估计是没有救了。他们说是遇到了漩涡，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科斯的脸也沉了下来，这一晚上不知道还要听到多少人被溺死的消息？他拍拍来人的手说：“你们去休息吧，下一圈，我们这个组来巡逻。”

那人对科斯竖起大拇指，“科斯老兄，谢谢你。我中午来换你。”

科斯笑着点点头。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妮子和泡泡，严肃地说：“我和司机去巡逻，估计不会再有船来了。你们去休息。”

泡泡和妮子正要坚持说不，科斯脸垮了下来。“晚上我们还要继续巡逻，你们最好保持好精力，也换我去睡睡觉，可以吗？”妮子和泡泡听完这话，只得答应了。

这时，驻点又是一阵骚动。

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妮子看过去，是那个第一个登岸时孩子昏过去的女人。她抱着孩子，脸上又哭又笑，向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奔过去。那男人满脸带笑，眼睛却红着，站在原地似乎无法移动，他张开了双臂。

两人相遇，抱头痛哭，男人温柔地摸着孩子的头，哭得几乎踉跄。

妮子再次鼻酸，眼泪这次终于没有忍住，小河一般流了下来。

很久以后，她总是会清晰地记起这一副画面：一个逃亡的难民家庭团圆的画面。那男人哭得哽咽的脸一直深深地印在妮子的脑海里面，总是让妮子想起一句歌词。

那句歌词是周耀辉写的：

“最暴烈的流徙，难道为了成就最温柔的小团圆；最简单的渴望，从来不想证明最荒谬的大时代。”

后续：

第二天清晨，海岸警察找到失事的木船，没有找到生还者。他们找到了三十七人的尸体，其中有十五人是妇女，有十七人是儿童。尸体被装入黑色塑料袋中，长长地排在码头上。

默罕默德疯了似的每一具尸体去辨认，却没有找到他的未婚妻。妮子与他交谈时，他告诉妮子，他还抱有希望，也许在去德国的路上，他会遇到他的未婚妻，真主会保佑她，她肯定被其他人搭救了。妮子听到这里，鼻腔很酸，她诚心地祝福他可以与他的未婚妻团聚。

失去母亲的那个会说英语的小女孩和妮子交谈时，告诉妮子，她的父亲是老师，以前曾经在西欧留学，会说英语，所以也教会了她说英语。战争开始时，她的爸爸因为不愿意屈服，被枪决，她的母亲就带着他们逃亡。她的父亲有一个姐姐在德国，他们身上有那个姑姑的联系方式，希望可以找到她，从此在德国生活下去。她说，她希望也做一个老师，像她的爸爸一样。说这话时，孩子的眼神坚定。志愿者们已经开始着手帮助这个小女孩和她的两个弟弟联系亲人。

妮子和泡泡在岛上待了一共五天，每天晚上彻夜巡逻。其间，她们又救助了几百名坐船而来的难民。

妮子身上的钱都买了巧克力，分给岛上的难民孩子们吃了。

她很喜欢看到孩子们在苦难中仍然保有的那一丝天真和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