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四(1 / 1)
老旧的平房里,每逢下雨就会散发出混杂着雨水的清新、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不知打哪儿飘来的西瓜甜味。
郑源在略带潮气的被褥上翻滚几下,爬起身来。
他从床头摸过手机,按下导航键,屏幕上显示出几条微信信息。一条条浏览下去,除了编辑提醒他尽早交稿外,最后一条是上午9点半欧阳发来的。
“起床了吗?”
四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看不出他的情绪。
郑源撂下手机去厨房洗脸刷牙,在正屋里叼了两口母上煎的鸡蛋饼,便爬回偏房去写稿。
欧阳的微信,他一直没回。
到了和母上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欧阳再次发来微信。
“晚饭回来吃吗?”
郑源埋头吃着打卤面,依旧没回复。
过了半个小时,欧阳再发一条“记得好好吃饭”,便没了下文。
郑家老太太看郑源吃着饭,手里还不停歇的玩着手机,就找些话来跟他说。
“听说,文思跟小凡闹别扭呢?”
郑源只管吸溜着面条,直到暂时填饱了肚子,才回过头说:“不是闹别扭,分手了。”
郑家老太太虽然早就猜到这个答案,但还是免不了一脸担忧,带着些怕被年轻人讨厌的小心翼翼问道:“怎么这是?之前不都准备买婚房了?”
郑源不知该如何回答。欧阳和蒋小凡之间的问题,他不想提,更不想告诉母上。他起身去厨房烧了壶开水,提回正屋来给母上和自己冲了两杯麦茶。
捧着茶杯怕烫般呼呼吹了吹,他才头也没抬的对母上解释到:“蒋小凡说,欧阳不想要小孩儿,她接受不了。”
郑家老太太听了,睫毛飞速的扇动几下,低下头去喝了口茶,才抬起头来感叹道:“文思是个可怜孩子。打小没了娘……想是对家里那一套怕了吧?不过,遇见个真心疼他的,俩人加个孩子,总比一个人要强得多。你也劝劝他。”
“我劝他什么?他那么大人了能听我的?”
“你忘了小时候他最听你的了,你说往东他不会往西的。”
郑源没言语,怀疑母上的记忆出了偏差。他仔细端详着母上的脸,发现她脸上的皱纹在不经意间越来越多。都说儿子随妈,以前亲戚们总说郑源和他妈长得像,尤其是那双上下眼纹修长、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看到母上眼角挂上的皱纹,他猜想自己老了一定也会这样。
他看母上眼睛里不变的怜惜,便知道她本没有责备欧阳家人的意思。欧阳的继母对他也算是不错,要学画就学画,要来高消费的燕城上大学,也没有说出半个不字。不过这背后,总有种放任自流的意味。这一点,恐怕母上也意识到了,所以才会一直这么疼惜欧阳。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费那多心。”看到母上一脸担忧,郑源在一旁劝解。
母上挤出笑来瞄他一眼,回到:“你的福我是等不上享了。你呀,要是真有福了,别忘了欧阳。”
郑源干笑两声,盯着昏暗的小院继续喝茶,喝了两口,突然问母上:“妈您也忒偏心了。我到底欠欧阳什么了?”
郑家老太太没再看他,嘟囔一句“说起话来就要吃人”,便起身回了里屋。
在燕城,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会在门上倒贴福字,以求好运早日到来。郑源家正屋门上贴着的福字还在,他自己一个人怔怔的看着那张有些褪色的红色纸片,觉得自己的“福”恐怕是不可能降临了。
转眼周五,郑源习惯性的去报社蹲点。魏主编去开中层领导会议时从他工位前经过,顺路告诉他:曾宪齐的采访得延后,郑源先跟进市场新闻就行。
郑源答应着,想八卦下采访延后的原因,魏主编已经匆匆忙忙的走开了。
他在报社通讯软件上和周刊编辑聊天,才知道,最近市里抓得很严,曾宪齐之前和广阳区走得太近,结果把自己的亲弟弟给连累“进去”了。最近他正在周旋弟弟的事情,没心情和报社谈合作。
“采访这种地头蛇,你得小心点儿。”周刊编辑在对话框里提醒,郑源回她一个吐舌的表情。
抛开了这种软文性质的人物专访,郑源乐得轻松。欧阳依旧每天早晚发微信给他,他都装作没看见。周六日,想着欧阳可能会来母上家,一大早郑源就以跑活动为借口,在外边游荡到半夜才回家。
进到正屋,母上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目光却被茶几上一个半米高的纸盒子吸引过去。
郑家老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悠悠的扇着扇子说:“欧阳今天带过来给你的。我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送给团团玩儿去。”
郑源知道那是他以前特想要的初号机,八成是欧阳从哪个展会上淘来的,年包装价格不菲。他装着傻笑陪母上看了会儿电视,说声“去睡了”,便要回偏房。
“东西你不要了?”母上看着电视,还不忘提醒他。
“先搁这儿吧。”他随口说着就要走,母上叫住他说:“文思还跟我问起你来。”
“问我什么?”
“问你最近是不是在忙,说是说有话要跟你说也联系不到你。”
郑源听了干笑两声。不知道欧阳现在想要说些什么。他不想多想,溜达回偏房睡觉去了。
赖在母上家的时间一天天在累积,郑源手机里欧阳的信息也在累积。不用点开微信对话框,郑源也知道欧阳早晚各发的一条信息说了些什么。
虽然“拿了别人的手短”,但他却不敢回复欧阳任何信息。现在这样两不相扰,正适合他们。
这周六老边办婚宴,请了郑源、顾钧和一群大学同学。除了份子钱,郑源和顾钧商量着给老边选个新婚礼物,周五在西单的几个购物中心里溜达了一晚上,最终挑定了一对水晶吊坠。
买好礼物,两人晃晃悠悠的去附近的串吧里垫垫肚子。顾钧开始讲他采访里遇见的奇葩人和奇葩事,郑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听着。
“老郑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顾钧嚼着土豆片,打断郑源的心不在焉。
“还成。”郑源掸一掸手里的烟,回答的有些没滋没味儿。他对于新工作,说不出什么来。楼市起起伏伏,买得起的人始终买得起,买不起的人始终买不起。除了业内人士外,郑源写的报道,似乎无关任何人的痛痒。
顾钧又啃起一串鸡翅,仔细打量着郑源的神情,说道:“老郑说,如果你想好了,决定了,还想做社会调查新闻,可以去找他。”
这句话,在郑源离开社会新闻部时,老郑就已经说过。当时他以为是客套话,现在由顾钧的嘴里说出来,却少了些客套的意味。
“还没想好。”郑源现在疲于折腾,只想找个空隙喘喘气。
“欧阳呢?那小孩儿有没有些用?”顾钧一开口嘴就停不下来,又换个话题八卦。
郑源想起这件事,说了句:“托您的福,欧阳动手揍了人。”
顾钧眼睛瞪得滚圆,表示不相信欧阳会打人,继续啃烤鸡翅。
郑源给他讲了事情始末。顾钧转转眼珠,小声道:“我八卦一句,欧阳对前女友这么念念不忘呐?”
“是呗。不然呢?”
顾钧说:“你也问问清楚。万一人家是为了替你抱不平,你可不是冤枉了人家。”
郑源专心撸串,装没听见。
顾钧接着说下去:“欧阳那人是不是偶像包袱太重了,想得太多。天下哪有万全之策。你就等他转过劲儿来跟你解释解释能怎么着?掉肉啊?”
看郑源不理他,他又补一句:“你就是被你那点儿小情绪蒙了心了。”
郑源夹一只鸡翅塞顾钧嘴里,说道:“我就是一傻逼,您甭劝我。”
顾钧叼了鸡翅不再叨叨。一个完整的鸡翅放进嘴里,吐出来就变成两根干净的骨头。郑源看这景象看得有趣,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多喝了两杯,他便在附近的顾钧家凑活一晚。
一晚上郑源睡得极其不安稳。顾钧一个人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床铺,郑源只能贴着床边迷迷糊糊睡过去。周六早上天刚亮,就听见顾钧爸妈正在客厅为着拖把该放阳台还是卫生间而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
郑源在床上听了一阵儿,直到他们两个斗累了安静下来,他才汲着拖鞋走到客厅。
顾钧他妈正在厨房准备早饭,他爸正在客厅一字一句地看报纸。郑源跟他们打个招呼,便闪进卫生间。
躲开旁人,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欧阳发过来的微信已经有十几条了。他点开对话框,一长一短两条微信反复循环,白色的聊天气泡从屏幕上方孤零零的排列到屏幕下方,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郑源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到欧阳发送信息后得不到回应的心情,他的心又乱了起来。
他在输入框里打了“起床了没”几个字,删掉,又输入“我没事儿,别担心”。
发送。
心惊肉跳的发送后,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不出十几秒,欧阳的电话便打过来了。
郑源手里拿着震动的手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一咬牙心一横,他还是按了接听键。
“今天起得好早。”手机贴到耳边,欧阳熟悉的声音便传过来,紧紧扼住郑源的心。
“唔……哦,老边今天结婚,上午帮忙去接新娘。”
“这样啊,替我恭喜他吧。”
“好。”
该说的话好像已经说完,欧阳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
郑源听到这话,压低声音说:“我生气?我才好奇你脾气什么时候长那么大呢?”
欧阳那边沉默了下,说道:“我说我只是见不得别人误会你的好心,你信吗?”
听到最后这句话,再想起欧阳最近发过来的信息,郑源觉得很烦躁,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最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信信信!真够烦人。”
“嗯?我没听清?”他耳边信号声一弱,不知道欧阳是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带着疑惑的问道。
郑源叹口气,提高声调说道:“我说……啊,算了!你有话直说,没事儿就别老是骚扰我。”
欧阳在电话那边没了回应。郑源的耳边安静极了,好像欧阳在真空的太空里,已经飘向抓不住看不见的远方。他屏住呼吸,按住心跳,想要辨清欧阳还在不在。
过了不知道多久,电话那端传来欧阳一声微弱的叹息,继而他说道:“那我等你回来,回来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