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六、(1 / 1)
陈轻辰被抱住,茫然地望着虚空,似乎是在看向遥远的过去,看着那个苦苦挣扎的人。他也想问问,生命这么美好,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陈轻辰曾经以为自己会和孙耀南白头到老,所以为两个人的暮年设计过很多种方案,并为此期待了很久,只等有朝一日两个人长出皱纹、花白了头。
可惜,可惜。
陈轻辰总觉得孙耀南都五十了,眼见就要胜利,他们的爱情故事即将画上圆满,却赶不上人世沧桑变化。
他忍了那么久,似乎就要抵达终点,一朝前功尽弃。
“你知道吗,”陈轻辰回抱住许翰谦,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孙耀南直到和我分手的那一刻,都没有对我说过难听的话。”
许翰谦静静听着,让陈轻辰尽情地说下去。
孙耀南一直做得很好,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满分的伴侣。除非出差,应酬再晚都会回家,从来不和陈轻辰吵架。所有质疑他们不般配的声音,都被他毫不留情镇压下去,哪怕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无所谓。
后来他们结婚了,两个都不是冲动的人,交往了十年才决定走完这个形式,权当做一个纪念。那场婚礼让两个人的感情重新回到了热恋期的甜蜜,以至于忽略了这十年间隐隐的不安定。
那时候,陈轻辰以为他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像无数个普通的异性恋夫妻一样,将滚烫的爱情内化为另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虽不激动人心,但却细水长流。孙耀南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日子,他依旧按时回家,有事报备,不向任何人隐瞒陈轻辰的存在。
无论是陈轻辰得知孙耀南出轨之前还是之后,他都保持着这样严谨忠诚的作风,认真得荒唐。他甚至在被质问后,还汇报工作一样向陈轻辰坦诚了自己的斑斑劣迹。可怕的是,他和那么多男孩子上过床,陈轻辰十多年却一无所知。
不,不算完全一无所知,他想起了那个衬衣男孩,并逼问孙耀南有没有和他做过,答案竟也是肯定的。陈轻辰不可置信,面对着孙耀南的坦白,又不得不相信他爱着的男人一直在出轨。
“多可怕,他做得天衣无缝,我明明撞见过一回,却还是和他结婚了。
他了解孙耀南,即使对方总是面无表情,陈轻辰却能从孙耀南的眼神里判断他的喜怒哀乐,那个男人对所有的男孩子都一视同仁:他们都不过是孙耀南抒发欲望的工具。孙耀南既不在意,也不排斥——就像那些年轻的肉体不过是一样物件而已。
孙耀南苦恼地看着歇斯底里的陈轻辰,满身的束手无措:
“轻辰,轻辰,你管那些人做什么?”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肉`体的欢愉真的那么重要吗?”
陈轻辰皱着眉头趴在许翰谦怀里,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疑惑,似乎是在询问许翰谦,又似乎是在问那个背弃他们感情的男人。
“我闹过、吵过,与他分居冷战,最终仍然回到了他身边。那时我看开了,既然他将欲望和感情一分两半,只要孙耀南不对别人动心,等到他老得再没能力,陪着他的人终究是我。不过现在想想,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翰谦一直没有说话,也许这是陈轻辰初次向别人讲述那些故事,吐露自己几十年来的心情。
陈轻辰拥抱着许翰谦,不再纠缠于他们之间的龃龉,反而开始用温和干净的声音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他讲他们校园里的相识,步入社会的艰辛,生活渐入佳境的轻松,还有第十年的海誓山盟。
许翰谦知道了那个男人如何带着陈轻辰离开富裕的家庭,一步一个脚印打下自己的基业;
知道了那个缺乏幽默感的男人笨拙地为陈轻辰讲冷笑话;
知道了那个男人和陈轻辰一起装修每一个家;
他甚至还知道了那个男人如何冷漠地赶走找上门来的小三。
陈轻辰和孙耀南的过去像所有恋人一样美好,他们互相关怀,互相扶持,将对方的一切放在心上。然而这并不影响孙耀南一次又一次的出轨,这令陈轻辰无法理解。
“知道他出轨多次后,我就向他提出了分手,他却死活不同意。见我下定决心,他甚至暴怒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气成那个样子,好像恨不得杀掉我。
“后来他对我发誓,再也不会和别人上床。可笑的是,他之所以这样做仅仅因为我会为此生气,而不是因为出轨是个错误。”
“你本该在那个时候就分手。”尽管心疼,许翰谦还是不赞同陈轻辰的当断不断。
陈轻辰叹息起来。低声回答。
“可我舍不得啊。”
当时两个人争吵了两个多月,陈轻辰搬离他们的屋子,扔掉手机卡,躲在出租屋里足不出户,仍然被急红了眼的孙耀南找上门来。
他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下巴还带着青黑的胡茬,红着眼踹开房门,钳着陈轻辰的肩膀问到底怎么才肯回去。然而陈轻辰觉得自己没办法原谅,他已经不敢相信孙耀南了,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若无其事地背叛自己这么多年,他就觉得齿冷。
听到这句话的孙耀南像是受到巨大的打击,摇晃了两下,竟然屈腿跪了下去。他抱着陈轻辰的腰,把头贴在陈轻辰的腹部上发抖,用力地几乎将人折成两半。陈轻辰当时就受不了了,孙耀南从来都不是用尊严博取同情的男人,哪怕是面对不赞同两人恋情的孙父,也没有用下跪来乞求过。
正因为陈轻辰了解他,所以才会舍不得啊。舍不得看他恐慌到暴怒的样子,舍不得他低声下气求饶,舍不得他慌乱无措得几乎要哭泣。陈轻辰无法狠心看着自己一路陪伴的男人失去他的冷静自持,连从前最在乎的事业都弃之不顾。
至少那个时候,孙耀南真心实意不想和自己分开。陈轻辰所求不多,只要对方还存有哪怕一分爱意,他也可以给他无数次机会。
有个作家说过,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会低微到尘埃里。陈轻辰何止低微到尘埃中,他像是被活埋,很多年不见天日。可就算那时愿意原谅,陈轻辰却再也无法相信孙耀南了。
那个人祈求他回心转意的时候,发下不再接受任何人示好的毒誓,从此安分许久。可是陈轻辰时常疑神疑鬼,总怀疑孙耀南又悄悄在外面做了坏事,却又没有证据,这让他感到疲惫又厌倦,索性不再关注孙耀南又和哪些人见了面,做了哪些事。
就这样猜忌着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间,直到三年前陆文宇出现。也许不止三年,陈轻辰常常想,只是孙耀南终于懒得遮遮掩掩,才暴露出更多的痕迹。虽然陆文宇不同于从前那些男孩子,可是陈轻辰累了,他抱着侥幸的心里将他们归为一类人,只等着孙耀南像以前那样厌倦,再回到自己身边。
说完这些冗长无趣的爱情故事,陈轻辰也觉得可笑,他自以为了解孙耀南,恐怕全都是错觉。他最终羞愧地闭上了嘴,房间里安静了好久,许翰谦突然开口轻轻地问:
“除了这些呢?”
“什么?”
“除了你和他的爱恨情仇,这二十年来还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
陈轻辰愣愣地抬起头,没有听懂的样子,似乎许翰谦说的是外星语。
“除了和他纠缠,你还做了什么?你的工作如何?你的同事和善吗?你的朋友们呢?”许翰谦捧起他的脸,平淡如水地望着陈轻辰,不带一丝轻蔑和责备,“我十八岁的时候,希望将来能开一家咖啡店,你呢?你曾经的梦想是什么?”
陈轻辰怔忪片刻,泪水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迅速打湿他的脸颊。他急促地喘息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悲痛地哽咽了很久,陈轻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想不起来了。”他哭着说,“我好像获得过很多次奖赏,和朋友聚会,有想要达成的目标,可是我全部记不清了。”
“轻辰,你还记得《越人歌》吗?”许翰谦吻去他的泪水,“你写过,你是因为《越人歌》爱上文学,从而成为编辑的。”
“是的,是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陈轻辰背了一句,就再也背不下去。他儿时无数次吟诵这首歌谣,闭着眼睛都能够默写下来,如今却记不全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些什么。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许翰谦擦着陈轻辰的眼泪,将他遗忘的部分接了下去。
陈轻辰嚎啕大哭起来,似乎一瞬间缩小成委屈的孩子,要把多年来的隐忍一扫而空,而不用去顾忌是否会让身边的人心烦。
许翰谦有种直觉,遭遇剧变后陈轻辰恐怕是头一次痛哭。一个人若是对痛苦习以为常的话,反应也会变得迟钝。
而对于陈轻辰嘶哑难听的嚎啕声,许翰谦并不觉得可笑,因为他知道假如自己露出软弱的丑态,陈轻辰同样也不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