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平安无事（1 / 1）
存义回来这几日，金玉便将绣架从老槐树下挪到染布坊的院子里去了。
小小的院子里武奶奶支起木架子晒着布，一层一层的新布在夏日浓浓的日光下散发着水料独特的香味，整个小院都是。
院后是山上不知疲倦的蝉鸣，这样情景下，她的绣针下是杨诚斎的《小池》的情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山涧泉水蓄成从小池，三三两两的荷叶，其间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地长在池水中，调皮的小蜻蜓点水飞来，立在了荷花尖儿上。好清凉的诗意，好才情的语句，金玉呆呆看着这幅已经绣完的图画，再次捕捉想象了许多遍的细节。她不禁要想，若是一个人徒步至此，看到这番美景，那定会鞠一巴清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正要下针把这首诗绣在旁边时，她听见有人说：“池水清澈无波，莲叶田田，不错的手艺。”
金玉抬起头，眼睛还未适应白色日光的耀眼，一时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光的黑色轮廓，长衫，发冠束起。
金玉一紧张，便起身站了起来垂着手，望着来者。
微风狭着热浪阵阵吹过，让她更觉得脸颊和耳根热得紧。
一时两人无声。
存义见她这幅模样，一时疑惑，一时又觉得是自己莽撞前来，并没有礼貌敲门或者先礼貌问好。转而又想：我来找她是要商量怎么样才能避免她的事不要牵连奶奶的，而不是来客套问好的。
存义轻咳了一下。
金玉这下才记起行礼，便欠了欠身。
“小哥...”金玉迅速搜索脑中词汇量，听大娘说他比她大一岁余，称公子，或官人都不甚合适，于是找了这个称呼，“小哥…见笑，闹着玩罢了，迫于生计，才应了客人的要求。”
存义见她紧张站立，脸红到耳根，甚是疑惑，他看起来有那么可怕？
一阵静默之后，存义才开口：“我听奶奶说你想打听家里的情况，这几天我会在留业县附近走访些朋友，顺便可以帮你问问看。 ”
金玉听见这句话，既是欣喜又是激动，脱口而出：“真的吗？”
存义侧身转头看着院里的布架，未上染料的白色纱布随风微微扬起，显得那日光更加耀眼。他好整以暇地，“这等私事，我怕未经过你本人同意会有所冒犯。”
她连连摆手，吞吞吐吐地：“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存义转过头，颇具睥睨的姿态，眉毛一挑：“那你方便告诉我为什么逃出来？”
“……”
金玉看了他一眼，对方眼神并没有探寻或者戏谑的成分，而只是平淡地询问。
她樱唇轻抿，答道：“嫁的夫家不如意，便出走了……”
接下来并没多余的解释，只是逼自己也坦然地盯着那对清亮而黑白分明的眸子。
“好，足够简单。”存义背过身去，负手似是看着院子的某处。
接下来便飘然离去了。
留下一个手握绣针呆呆站在原地的她。
若再有人问起，为何不顾一切逃出来？
只因夫家不如意，便草率出走了？还是应该说，不堪折磨，慌不择路地逃出来了？或是说丈夫实在十恶不赦，不想守着耗费余生……
哪一种都不妥。说轻了，人觉得你孩子气。说重了，人觉得你身世可悲。自己的事，轻重都是自个肩上担着，与他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迷乱地想着，不禁越想越黯然。手中的诗句再也下不了手。清泉，莲蓬，荷叶，蜻蜓……这些现在看来显得烦躁难看。
金玉放下绣针，叹了口气，只得望着院子里长满矮牵牛的一角出神着。
接下来那几日再没见过武存义，金玉还以为他已经回无名山去了。不由得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她终于又可以把绣架搬到老槐树下去了，那里比染布院子里凉快舒畅许多。
面对这个仅仅比她大一年几个月大“生人”时的紧张感，她解释为两个原因：一是寄人篱下，当然本能觉得对人要恭敬。二来是此人性子和神情给人的感觉颇为冷淡，不易给人亲近感，连杏儿这么爱粘人的角色都离他远远的。
不料，一天晌午武存义又出现在老槐树下，又是不声不响地吓人。
“你们家人没事。”他站定便告诉她这句。
她慌然抬起头，消化了这句话，随即露出灿笑，一会儿不确定似的问：“真的？”那真的太好了，朱一龙那恶人没有为难她父母，和兄长，算是夫妻一场的情面。
当下心底释然，甚至有些飘飘然的愉快，这是这段时日来最好听的一句话：你们家没事，没事，没事……
存义看着她的舒展眉眼，樱唇轻启，贝齿微露，天姿无邪的模样，有那么一愣，随即恢复平淡，心想：不怪得那朱县令强夺了，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金玉见他沉默没下文，便是更加肯定这个答案，双手习惯性一拍表示十足愉快：“那真是太好了，爹爹，娘亲，大哥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忘形时，小女儿姿态毕露，她亦忆不起自己有多久没这样欢喜了，日夜心头挂念的事，人家一句话便化解了。
存义对她这般喜形于色，唇边微微跟着扬了扬，当下心里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李家的杂货铺被朱家砸了，禁令不得营生，她那本来当衙役的兄长也丢差事。不过，那姓朱的没对她家人下狠手算是有所顾虑了，这也算是“你们家人没事”的一种。她肯定也得好几年才会有胆回去，那时候谁还会记起这等县令的风流债？
“杏儿……”金玉召开正围在武奶奶身边打转的杏儿：“过来，快来谢谢小哥。”
杏儿蹦蹦跳地跑出厨房，大眼滴溜溜在两个人身上转着，看见金玉喜逐颜开的，再看存义，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放慢了脚步。
“快……杏儿……快过来……”金玉招手召唤着越走越慢的小丫头。
存义心底好笑，这对母女面相长得相似十足，性子上只有三分像，小胖娃才三岁，机灵劲好似敌过母亲了，尤其察言观色的能耐十足。一日，她嫩生生地来他房里，点一点他的配件问：“叔叔，这个刀子好长……”他不搭理她，平时最怕人聒噪吵闹，尤其哇哇叫的小娃娃，转过身整理自己的行囊。谁料她哇一声哭了起来，招来了奶奶，又得一顿不明不白的数落。想想，这小鬼头可不止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稚嫩。
“小哥说你外母家什么事都没有？”
金玉蹲下下身，伸手抹去她小嘴上的油渍，这贪吃鬼，奶奶一做菜就美其名曰帮奶奶看火，还不是为了第一口尝上出锅的菜，金玉给她使个眼色，“快谢谢小哥，他帮我们回去看你外母了。”
杏儿怯生生地看着存义，挤出几个字：“谢谢…小哥。”
存义转身，唇角一扬，“举手之劳而已。”又是飘然留给她一个背影，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