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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凋半日,秋发万顷。风吹树动,宛如人声。
柒相国皇宫中有一片清湖,湖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渎湖”二字。湖畔轻风缓缓掠过桃桌砚台,半熟的宣纸静止无声。
一人正手持狼毫笔,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轻绘。那少年面目清秀,轮廓柔和,身着素雅而不失贵气的锦服,一派深沉内敛,与秋意相辅相成。
当他意犹未尽地收笔时,略显严肃的脸上眉宇轻皱,倏添了几分冷意。他躁怒地将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纸团滚到稀疏的草丛中,被一抹青绿掩去。
“太子殿下……”
一名年轻女子隔着半人高的花丛朝着褚衡张望,身上芙蓉色的衣衫随风轻摆,与她悲戚的脸色显得分外相扰。
“怎么了?”
褚衡仍是拧着眉心,伸手将笔挂回榆木架后才缓缓转头。
“绥帝的旧疾又发作了......”
“什么?”
褚衡登时一怔,脸色恍然惨白,诸事不顾地越过花丛,一双亮澈的明眸毫不客气地逼视着女子的脸庞:“怎么会这样!”
言讫一甩袍袖,语气中尽是焦虑,又夹杂着些许怒气:“绥帝在哪,清心殿是吧?”
华毓怔怔然望着他,此时俨然悲惧欲泣,只含泪低应一声。褚衡来不及多看她一眼,便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路上风声呼啸,满目的残枝落叶甚是堪怜。清心殿现下萧然闭门,景象冷清,厚重的朱门前立着一名峨冠乌衣人,此人即是褚绥贴身宦官陈青玄。褚衡见他眉头收紧,神情凄切,不由一阵胆寒,正欲破门而入,却被陈青玄欺身阻止。
“太子殿下,您......”
“走开!”
褚衡大喊着奋力挣扎,无意中却瞥见陈青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时心生恻隐,不由气势渐弱,但心中又担心褚绥的病情,便欲趁他不备,打算再次闯入。陈青玄见状一惊,不顾礼节地抱住褚衡的手臂:“殿下,您不能进去......”
褚衡终于停止了强闯。他知道陈青玄压低声音哀求是恐扰了殿中人,心下无奈,只能苦恼地看着他,轻声一叹。
陈青玄冷静地涩声解释道:“这是绥帝的意思。他不仅不见您,连朝中官员都不愿见。”
褚衡闻言微微抿唇,抬眼望他,双眼开始泛红。陈青玄避开他的目光,摇头苦叹,沉默不言。
蓦地,依稀传来一阵踩踏落叶的声响,错落有致,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一丈开外。
“萧大人?”
陈青玄转头回望,顿时缓和了脸色,绕过褚衡径直走去。
“您终于来了。”
言讫便作势请人进门。那人行路生风,经过褚衡身旁时不由掀起了他几缕鬓发。
褚衡微敛两眉,不悦地抬眼,却见那人只极其平淡地扫了自己一眼,然后步履恣意地扬长而去。
偶有风过,地上的黄叶有增无减,在如此令人神伤的景象中,须臾也颇为难耐。
陈青玄关闭了宫门,垂首静立。他偷偷地瞟褚衡一眼,却见他已停止踱步,转而将一对隐含愤恨的目光投向自己。
“你不是说,父亲谁都不见么?”
陈青玄怔了怔,继而缓缓地道:“可……可那是萧大人......”
褚衡听他语气微微上扬,仿佛那人十分不同凡响,当下一声冷哼:“萧大人又怎样。”
言毕忽而有些愕然,朝门缝望了一眼,自言自语一般:“他就是萧珞?”
陈青玄微微颔首,面不改色,算是默认。褚衡则扬了扬眉心,脸色有些反常:“父亲说的那个文武全才,原来是他啊。”
陈青玄听他语气轻佻,不由面露难色,正欲出言,却听一声低笑随风而至。
“太子殿下好像很失望?”
褚衡倏地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萧珞面带调侃,正步履流畅地拾阶而下。
“萧大人......”
陈青玄正欲替褚衡辩解,却见萧珞抬手示意自己噤声,然后凑近自己的脸侧耳语:“烦请传令,绥帝崩殂,今日天下缟素。”
陈青玄的脸僵硬了,怔怔地与萧珞对视半晌,悲从中来,当下掩面小跑而去。而褚衡丝毫不悉内情,仍是无所顾忌地打量着萧珞。
此人头戴一顶墨色委貌冠,身着灰蓝华服,体形削瘦挺拔,周身毫无戾气,如同风云之下的一杆淡竹,全然不似传言中那般带着浓重的武将之风。
“殿下在看什么?”
萧珞面带一抹诡谲而索然的笑意,微挑眼角与褚衡对视。
褚衡转移了视线,阴阳怪气道:“萧大人仪表不凡,还不许本殿下瞻仰一番么?”
“呵呵,”萧珞捋了捋颔下的山羊胡,脸色不起波澜,径自绕过褚衡,回眸笑道,“下官来时,见渎湖边上正是一派胜景,不知殿下可愿赏脸?”
褚衡轻蔑一笑,柔和的眉眼随之收缩,仿佛忘却了适才的忧虑:“本宫为何要听你差遣?”
萧珞闻言垂首,却是丝毫不显赧然:“下官岂敢——不过,莫非殿下不想知道绥帝方才对我说了什么?”
言毕抬眼,负袖离去。
褚衡冷冷地看着他,心道萧珞此人身上虽然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凌然正气,但他那种欲卑还亢的性子却真是教人懊恼。
天高气爽,波光荡漾。
岸上的树林红绿相间,排列疏松的枝干张牙舞爪,在青天白日之下仍是几分骇人。
萧珞忽而停步,垂肩直立在桥边,回头朝褚衡虚然一笑:“听说殿下喜欢作画?”
“喜欢是不假。但技术总是羞于见人。”
褚衡轻轻负手,迎风轻叹。萧珞见状一笑:“既然喜欢,享受乐趣即可,莫要自寻烦恼。难道堂堂柒相国的太子还要以卖画谋生不成?”
褚衡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沉默不语,难辨悲喜,过了半晌,才斜起嘴角瞥着萧珞,语气霎时漠然:“萧大人还是如实地告诉本宫,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萧珞微微一笑,稍显狡黠:“下官也不愿隐瞒殿下。可是绥帝禁止我向外透露一个字,这可怎么办呢?”
褚衡似乎早已预料,淡然抛出一声冷笑,移开视线。萧珞仍是面带笑意,抬手抚摸着五角的叶片,感受丝丝沁凉。
“那你让本宫来做什么?”
“如此绝美的景色,实属罕见。殿下何不在此作画?”
褚衡徐徐转身,凄然一叹:“如今父亲性命堪忧,我何来闲情作画?唉,也罢,萧大人若是不舍离去,本宫就先走一步了。”
萧珞低首默认,躬身行礼道:“恭送殿下。”
褚衡低应一声,踏上石板路径直而行。
萧珞仍在原地,寸步未移,直到褚衡的背影消失在通向清心殿的小路上,他才悠悠地蹲下,拾起一样物事,一边起身一边将其藏进宽大的袖口。
柒相一五四年十月,绥帝崩殂。中旬,褚绥之弟褚寅继位。
次月,太子褚衡忧郁成疾,病殁。
次年秋,禄州酒肆。
一紫衣人穿过喧闹的厅堂,手执茶盅扶门而出,凭栏观望着栅栏后的桦林。杯中是浅绿色的淡茶,他却依稀透着几分醺然醉态。
院中无人,仅有风声。
“聿光?”一名灰袍文士撩起竹帘看向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怎么不喝了?大家都等你呢。”
萧聿光也举起茶杯向他示意,苦笑道:“小弟实在不胜酒力。劳烦茂才兄替我赔个不是了。”
“你真没劲。”
沈茂才颦眉,仰头一饮而尽,将柴门重新关上。
萧聿光微微一笑,举杯凑近嘴角,转眼却见一玄衣人手提酒壶,正惊异而揶揄地望着自己。
萧聿光当下便认出了他。一派剑眉星目都生得如此优美,世间能有几人。
褚衡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他抬脚径自前行,途经萧聿光面前时却听他低声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褚衡闻言一顿,微微握紧壶柄,却不出一言。萧聿光这时眯起双眼仔细地端详他,良久敛了敛眉:“还成了酒肆的伙计。”
“萧大人返老还童,岂非更加不可思议?”
褚衡轻挑双眉,悻然一笑,未待萧聿光解释,便声色俱厉地喝道:“你是哪来的狂徒,竟敢冒充朝廷命官,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萧聿光不由一怔,继而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嗤笑:“此一时彼一时。殿下如今己不是殿下,至于草民是否欺君,自然也不是您该管的范畴了。”
褚衡忿恨至极,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当下将手中的酒壶朝萧聿光脸上砸去。萧聿光见状一惊,转身避开,酒壶落在地上应声而碎。褚衡则一脸嘲弄,漠然看着他裤脚上的酒渍。这时一人撩起帷幕,从酒窖里走出,一眼就瞥见了地上的琥珀色液体,随之漫延的是阵阵轻幽的酒香。
“你这小子,把酒当尿来撒了!”
褚衡闻声倏然一惊,竟微微显出惧虑的神色。萧聿光也怔了怔,继而忍住笑意,语气诡谲道:“何止啊。你的伙计不仅浪费你上好的花雕,还弄脏了客人的裤子——哼,周老板,你这酒肆的招牌倒是打得亮晃晃的,谁知下人却是这副德行。”
那人闻言窘迫不已,一番赔礼道歉之后便凶神恶煞地操起长棍朝褚衡挥去。褚衡正满腹怨恨无处发泄,便猝不及防地遭到一击,不禁倒退了两步。那汉子举臂再度欺上,他却是局促地躲避。萧聿光见状皱起眉心,拉住褚衡的手臂,奇道:“你怕他?”
言毕张开手掌挡下一棍。
“周老板,都是熟人了,我开个玩笑你都听不出来?”
萧聿光挑眉一笑,又道:“不过这孩子好生无礼,我可不甘心让他继续在这快活下去。”
“萧公子此话何意?”
“他对我如此冒犯,我把他留在身边打打下手总不为过吧。”
周冀有点惊愕,迟疑了一瞬,道:“你是想把他买走?”
萧聿光莞尔:“萧某一介寒儒,怎买得起一个人呢。”
“那你是想......”
周冀敛眉,欲言又止。萧聿光见他面露难色,便道:“禄州酒肆声名远扬,你这里的伙计不计其数,个个都勤劳能干,少他一个也不少,对吧。”
说着望了褚衡一眼。
“不如这样,你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三天之内给你拉来一千个客人,你看如何?”
“一千个?”周冀不由失笑,脸色和善了许多,“这可是萧公子自己说的。一言为定?”
萧聿光眯眼看他:“一言为定。”
“好!”
周冀朗声答应,还不忘鄙夷地瞅褚衡一眼。
萧聿光也不多言,只是拱手一笑,然后扣住褚衡的手腕,强制他跟随自己离开。
“放手!”
褚衡愤怒地挣扎,却觉他力道大得惊人,自己转眼就被拖过了喧闹的大堂。走出玄关,未待他反抗,萧聿光已微微讥笑着松开了手。
褚衡侧目瞪他一眼,转身欲行。萧聿光不慌不忙地挡住他的去路,脸色张狂而不屑。
“你要去哪?”
“与你何干。”
褚衡冷冷地转过头。萧聿光见状仍是笑:“不识好歹。我还你自由之身,你连个谢字都不说,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走了?”
“你还有脸说!把我当成货品一样推来送去很好玩么,还是你这样的市井流氓天生喜欢羞辱别人?”
褚衡登时火冒三丈,一番暴怒的嘶吼引来周边行人侧目。萧聿光闻言怔了怔,见他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也不由有些讪然。
“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啊。”
萧聿光颔首低笑,恭而敬之地朝褚衡施以一礼:“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行么?”
褚衡斜眼看他,见他态度诚恳,不由怒气稍退,眉头却还是轻轻蹙在一起。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眼下我无处可去,你高兴了?”
萧聿光见他语气平和不少,当下挑了挑眉:“既然我让你无处可去,那你就跟我走好了。”
褚衡闻言怔然望他,继而哼了一声,似是嗤笑,又似喟叹。此时他已初谙世事,想到自己流落民间以来饱受排挤刁难,屡叹冷暖俗情,竟是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一时之间,看破世态的苦闷及尘封心底的丧父之痛,夹杂着种种忧愁不快,一齐涌上心头。
“跟你走?”他微微弯起眉眼,郁郁地道,“你这种市井狂徒,我信不过。”
萧聿光不知他心中思绪万千,只见他面露惆怅,以为他是当真信不过自己,便字句清晰地解释道:“我不是市井狂徒……萧珞萧大人是我的父亲。”
褚衡猛然一怔,错愕地转眼瞪着他,眸光隐隐闪耀。
“怪不得......呵,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若与萧大人相貌存异,绥帝岂会辨认不出……看来你与你父亲必定长得极其相似了。”
萧聿光笑而不语。他与萧珞相貌几近相同,确实无所争议。
这时褚衡却恍然变了脸色,又是一脸防备地望着他:“不过,你当初为何要代萧大人应召?”
“因为他已作古多年。”
褚衡又是一怔,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故意讽刺道:“久闻令尊美名,没想到你却是个下三滥。”
“下三滥?”萧聿光挑了挑一对柳叶形的眼,不怒反笑,“何以见得?”
“萧大人勤勤恳恳,为国为民,哪像你这样游手好闲一无所长,还屡屡出言不逊,当真可恨。”
“一无所长?”
萧聿光有些郁闷,继而挑眉一笑,看似喜怒参半。他蓦地仰首向天,缓慢而清朗地说道:“你看到那只鸟了么?我可以一箭把它射下,并不伤它性命,你信是不信?”
褚衡冷笑:“原来欺负小鸟就是你的本事。”
萧聿光不置一语,只扬起剑眉,顺手牵过一匹乌驹,借来一副弓箭,示意褚衡上马。
“你就这么自信?”
“你若不信,何不亲眼一见?”
褚衡皱了皱眉,心道他断然没有这个本事,便翻身上马。萧聿光随后踏上马镫,握住缰绳。两人策马穿过街巷,几番纵横,眼见即将行进死地,萧聿光倏地拈弓搭箭。
顿了片刻,箭矢便应声而出。几乎同时,只见一只白鸟从空中疾速下坠,落在了墙垣的另一侧。
萧聿光扔下长弓,下马翻墙。褚衡迟疑了片刻,也随他翻墙而过。此处墙垣低矮,可以很轻松地越过。另一侧都是枯树槁木,秋意未浓却已极尽萧然之态。
静谧之极,几声哀鸣若有似无,如同丝缕。
萧聿光敛了敛眉,细听片刻,迈步走开:“在这边。”
褚衡仍是不明所以,等了一阵便见他已揣着一只通体纯白的鸟朝自己走来。
“现在你该信我了吧。”
萧聿光傲然一笑:“不过也算它命大,飞得不高,又掉在草堆上,才侥幸没有丧命。”
褚衡对他的得意不屑一顾,只淡淡地朝他怀里瞥了一眼:“原来是只鸽子。”
萧聿光点头,轻轻托起鸽子的腿:“它的腿上还绑着信笺。”
褚衡怔了怔,仔细观察才发现那只鸽子的腿上一处被箭镞划伤,伤处染着鲜血。好在信笺绑在另一条腿上,才没有沾血。
“这是宫里的信鸽啊。”
褚衡一边说一边蹙眉,定睛看着鸽子头顶的红色标记,忽而一惊,冷然瞪着萧聿光:“你闯祸了。”
“皇宫密信?”
萧聿光却不甚在意地将信笺取下。
“你干什么?”褚衡更加惊讶,甚至表露出了一些慌乱,“窥探皇宫机密是要杀头的!”
萧聿光听完淡淡一笑,将信笺转交给他。
“好。那我不看——你贵为太子,总可以看了吧。”
褚衡蓦然一滞,微微恼道:“我不看。”
“从方向判断,这信笺是从海外送来的,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萧聿光挑眉一笑,将信笺在他眼前挥了挥。
褚衡仍是不屑,面带几分傲然:“我爱看不看,轮不到你命令我。”
萧聿光微微一怔,继而了然,不由苦笑,心道褚衡虽沦落至此,却仍是不改往昔的傲气与娇纵。他叹了口气,悻然收手,一边将信纸藏进衣襟一边拖着声音道:“不看拉倒。”
褚衡斜眼瞥他,果然一把将信抢过。
“为了让你这个庶民免遭死罪,本太子就大发慈悲救你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