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幸秀才(1 / 1)
华灯初上的汴梁中各色酒楼饭店开始热闹了起来,与那些张灯结彩的大酒楼相比,这家位于僻静小街上的小酒馆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门楣上没有挂任何牌匾,只插了一面普普通通的酒旗,走进去店里的陈设十分朴素,每一件东西都被岁月磨得有些褪色,墙上写了几道简单的下酒菜。不过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散发出一种律己自爱的生活所自带的馨香,让人觉得十分的舒服。唯一与这一切不相配的,是酒馆的东墙上竟写满了字,从墨迹上看显然写上去没几天,那笔字写的是龙飞凤舞俊逸洒脱,使人见之忘俗,那张扬飘逸的气质与这朴素温馨的小酒馆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时候了酒馆里仍旧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就着一盏油灯写字。他花白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了但毫不显破烂,腰间别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布。他的脸上虽然密布深深的皱纹,但他的皮肤看上去温暖干燥,双眼中深沉的目光如深潭一样沉静,他就像这家小酒馆一样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舒服。此时他正在纸上默写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的字写的规规矩矩,下笔十分利落,笔画间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就像他的人一样,虽然缺乏特色,但让人感觉十分舒服,这笔字一看就和墙上那龙飞凤舞的草书迥然不同。老人抬起头凝神看着墙上那笔草书,片刻后他低下头用笔把诗中的“春”字圈了出来。
“幸秀才,别来无恙啊。”
幸秀才知道有客人来了,他抬起头来对来人微微一笑:“上官公子,好久不见了。”
上官子兰领着如意走进来,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了下来。老人走过来抽出腰间别的白布抹了抹一尘不染的木桌,他看见如意脸上却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问上官子兰道:“二位可是要斋饭?”
上官子兰说道:“不必,有酒有肉尽管端上来就是。”
“那二位稍等,马上就来。”说罢老人便到后厨去了。
如意看着那老人的背影嘀咕道:“尼姑下酒馆喝酒吃肉他竟什么都不问。这老头儿可真奇怪。”
上官子兰一边给她斟茶一边说道:“这里可是幸秀才的酒馆,别说是你了,就是皇帝来喝酒,他也只是如常招待,绝不多问一句。”
“刚才那老头儿就是幸秀才?”
“这里老板原先是个读书人,考中过秀才,后来才开了这家酒馆,伙计老板全是他一人,来这里的常客都叫他幸秀才。虽说这里客人不多,但幸秀才在这一带口碑极好,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流氓恶痞,他都不卑不亢当一般客人对待。在这一带只要提起幸秀才的名字,哪怕是黑道都会给几分面子。汴梁原先有个恶丐经常在各家酒楼前骂人撒泼恶意讨钱,官府都拿他没办法,后来那恶丐跑到幸秀才这里闹事,幸秀才非但没轰他走,还每次都好生招待,幸秀才的人品让那恶丐深感羞愧,一个月以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无论是谁来幸秀才既不会多打听,也不会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说出去,所以这里实在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我也是几年前无意中进了这家酒馆,如今也成了常客了,你这身打扮我带你去哪里都不方便,若是带回家,鲁先生看见了又该误会我和尼姑厮混,干脆就带你来了这里。”
如意听了这一席话,这才想起来原先好像确实听说过幸秀才这么一号人,搞不好自己什么时候还来过这里。
“酒菜来了,二位久等了。”
这时幸秀才端了酒菜上来,纯白的瓷盘里盛着切好的鹿肉和猪肉脯,外加一盘青翠的小菜一碟毛豆,另有一小壶酒。
幸秀才摆桌子的时候上官子兰指着墙问:“你这墙怎的又成了这副样子?”
如意这才发现墙上那笔龙飞凤舞的草书,不由失声说道:“你这是要驱鬼吗,写了这满墙的东西?”
幸秀才笑眯眯的说道:“这可不是老朽写的,有个客人经常来老朽这里赊账,他一旦喝醉了就提笔在墙上写一篇文,说他的文能卖千金,足以抵他的酒钱,那客人前两天刚来过,所以才留下这满墙的字。”
如意从小对念书不感兴趣,她可懒得辨认那笔草书,倒是上官子兰两眼放光的看着那文叹道:
“何止千金,简直是一字千金啊!当今世上竟有这等文采,若能一见写文的人,实乃三生有幸啊。”
“花拙斋。”一直盯着墙的如意突然蹦出来三个字。
上官子兰和幸秀才都奇怪的看向她,上官子兰问道:“你说什么?”
如意指着墙角说:“我说这笔鬼画符是一个叫花拙斋的写的,你看,墙角不是有他的署名么。”
上官子兰仔细一瞧,果然发现墙角处歪歪斜斜的写了“花拙斋”三个字,不过这三个字写在角落里,又极其的潦草,不仔细看确实分辨不出。
这时幸秀才走过去用脚尖抹掉了那三个字,他对上官子兰笑眯眯的说道:“那位客人每次都叮嘱我不能告诉别人这文是谁写的,谁知他自己却把名字署上了,我还是替他擦掉的好,二位慢用,有事吩咐老朽即可。”
幸秀才回到柜台后面捧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上官子兰发现如意正盯着桌上一个点出神,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她的胳膊问道:“想什么呢?”
“我觉得花拙斋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似乎在哪里听过。。。”如意想了片刻后摆了摆手说,“算了,想不起来,原先做生意的时候认识的人太多了,全都记混了,吃饭吃饭。”
如意说罢就夹起鹿肉大快朵颐起来,上官子兰正色道:“你可别光顾着吃,我可是约你出来说正经事的,你说说到底怎么才能抓住那个天上红莲?”
如意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的答道:“还能怎么抓,通缉他呗,把他的通缉令贴的哪儿哪儿都是,看他在汴梁还怎么待的下去。”
“但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要是那天上红莲逃出汴梁可就糟了。”
“你以为天上红莲是什么人,他连契丹皇帝的马都敢偷,几张通缉令岂能吓得走他。你放心吧,他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是绝不离开汴梁的。”
“可是吕相公只说要抓他,未说以何罪名抓他,现在说他贩卖私盐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证据,这通缉令可怎么写?”
如意嘬着小酒答道:“杀人放火奸□□妇女,随便写呗,官府想抓人还需要理由么。”
“可是。。。”
上官子兰还想再说些什么,如意打断他道:“那家伙就是个狂徒,跟狂徒玩就要有豁出去的精神,不能太思前想后,听我的绝对没错。”
上官子兰想了想释然一笑道:“也罢,那我就听你一回,幸秀才,麻烦借纸笔一用。”
幸秀才没一会儿就把笔墨纸砚摆了上来,上官子兰把笔尖在砚台里润了润说:“现在我画下他的相貌,你看看我画的像不像,等画像定下来明天就可以张贴通缉令了。”
上官子兰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一下天上红莲的相貌后就在纸上画起来,没想到他竟颇通绘画,几笔下去天上红莲的轮廓就跃然纸上。如意在一旁偷瞄着认真作画的上官子兰,她越看越觉得他清秀俊朗,没去读书确实是可惜了。她暗想他若读书考取了功名,现在恐怕早被哪个高官招做女婿了,现在怎么会跟她这个尼姑在小酒馆里厮混。思及此她心里便是说不出的滋味。
“画好了,你看看,像不像?”上官子兰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如意一看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指指点点的说道:“他长得哪有这么端正,把他画丑一点!这里画道疤,这里添颗痣,最好再少画一只眼睛,头上再画上犄角。。。。”
上官子兰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是捉鬼天师在通缉妖怪吧,仙姑,我上官子兰可指望这通缉令活命了,你能不能认真点?”
如意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放心,我都快恨死那个人了,这次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吃些苦头。”
两个人在酒馆里商量了一阵通缉令的雏形就出来了,从酒馆里出来后如意又看了一遍那张通缉令满意的说道:“从明天起这个疯子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上官子兰笑了笑说:“但愿如此吧,不然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放心吧,那家伙绝对逃不掉的。”她抬头看了看天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寺里去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不然我一个尼姑晚上和男人同行,被人看到可就不好了。”
“也好,”上官子兰点点头道,他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道:“如意,你想过还俗么?”
如意愣了一下后笑了笑说:“还俗,做什么?”
“无非。。。是嫁人生子,过平常人的日子。”
如意沉默了片刻后说:“我不是没想过离开法华寺,也不是没想过去报复,可是我能上哪儿呢,又该去报复谁?我是被卷进朝廷的权力斗争才沦落到这一步的,难不成我要把从皇上到大臣全都杀光么?再说杀光了又有什么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我原来是赛金枝,现在是尼姑如意,哪种生活都不是我自己能选的,人生无常,没有人比我体会的更深了,如果离开法华寺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又会变成谁,我觉得。。。我已经离不开那里了。”
上官子兰默默的听完她的话后说道:“人生确实无常,但若是下定决心的话,说不定可以重新开始。”
如意摇了摇头说:“没用的,佛说因果轮回,谁都不能超脱,只要活在世上就是苦海无涯,你永远都不会找到一处干净清爽的地方。时候不早了,我走了,祝你好运吧。”
上官子兰呆立在原地看着如意一点点消失在了夜色中。
如意不知走出了多远以后才发现自己脸上挂着泪水,她不知道上官子兰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她从来都不知道上官子兰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总缠着她,怎么想都该是对她有意,放在原来她根本不会稀罕他的感情,可是如今她一无所有,她清楚自己性格暴躁乖戾,还总是出言不逊,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有男人喜欢,换言之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已经和上官子兰不相配了。五年前她失去一切进入法华寺后,她已经没有胆量再去面对外面那个她曾经风光过的世界了。
“前面那位仙姑请留步。”
如意听到后面有人喊她,赶紧擦干眼泪回过头来,她惊讶的发现黑暗中向她走来的竟是幸秀才。
幸秀才走过来递给她一样东西道:“真是让老朽好找,你把僧帽落在我那里了。”
如意一摸脑袋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没戴僧帽,她接过僧帽说道:“多谢,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幸秀才把帽子递给她后凝神看着她说:“几年前曾经有位小姐来老朽店里喝酒,她不过要了一小壶酒就给了一锭金子,今天一看见仙姑,不知怎么老朽就想起了那位小姐,你们确实有几分相像。”
如意微微一笑道:“施主你一定是认错了,我出身寒门,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锭金子。”
幸秀才笑眯眯的说道:“那看来真的是老朽认错了。”
“贫尼告辞了,今天给施主添麻烦了。”
两个人互相道别后边各自离开了,但幸秀才走出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看着如意消失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上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