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重新开始(1 / 1)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菩提树的枝桠照在丁府的院子里,满院子的山茶花看上去动人却毫不妖冶。丁谓的宅子在汴梁并不算大,但是曲廊回合的内院设计的精巧玲珑,家中处处都透着一番文人意趣,比起那些极尽奢华铺张的豪宅倒是更加耐看。
前来拜访的上官子兰站在院子里随意的四处看着,刚才下人已经进去通报了,他正等着丁谓召见他,突然他看到一个坐轮椅的女人被下人推进了院子里,她形容枯槁脸色蜡黄,大热天的还捂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久病之人,但她的眉宇间却有种让人敬畏的坚忍平和的神情,上官子兰认出那是丁谓的夫人魏淑娴,他经常出入丁府,见过几次丁谓这个残废的发妻,但不知为何,比起丁谓他似乎更怕这位丁夫人,每次见到她上官子兰都有些莫名的心虚。
魏淑娴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上官子兰,上官子兰没地方可躲,只好过去请个安。他上前对魏淑娴深施一礼毕恭毕敬的说道:“丁夫人好。”
魏淑娴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上官公子吧?”
“难得丁夫人还记得我,小人正是上官子兰。”
魏淑娴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现在还在做朝廷的买办吗?”
上官子兰回道:“都是托丁大人的福。”
“我们家里那些稀奇玩意儿也都是你帮大人弄回来的吧。”
上官子兰恭敬的答道:“丁大人肯赏识小人,小人当然要为丁大人尽心尽力,采办这些小东西都是小人分内的事,小人只怕不能让大人和夫人满意,上次丁大人还让小人为夫人弄了一条金项链,也不知夫人见到没有,是否还满意。”
魏淑娴叹了口气说:“那东西果然是来路不正。”
上官子兰赶紧说道:“夫人何处此言。。。”
“你跟大人一起赚了不少黑心钱吧?”魏淑霞静静的打断了他。
上官子兰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丁谓当然一起赚了不少黑心钱,丁谓指给他提供路子,他为丁谓跑腿,这就是为什么丁谓要给他那些好处,而他又要跟在丁谓身后卑躬屈膝,他们为的都是钱,他平时在外面总爱标榜自己就是个要钱不要脸的混蛋,但此刻面对这个缠绵病榻却一身正气的女人,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敷衍过去。魏淑娴满是病容的脸依旧平静,上官子兰却局促不安,暖烘烘的阳光照得他额头微微沁出点汗来,他沉默不语的站在那里尴尬极了。
魏淑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年纪轻轻的,何必要为了钱摧眉折腰?”
上官子兰突然浑身一震,暖融融的阳光下他却觉得一股寒意漫上了脊背,魏淑娴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直视着他,上官子兰觉得那双眼睛似乎一直看到了他灵魂的最深处,他一直用自己的无赖和无耻掩盖起来的罪恶感在阳光下被□□裸的揭露了。他也是读过书的人,他也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现在的他气节何在?
“上官公子,大人要你到书房一见。”
身后下人通报的声音把上官子兰的思绪唤了回来,他定了定神说道:“哦,好,马上就来。”他向魏淑娴施一礼道:“小人先告退了,夫人多保重身体。”
魏淑娴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上官子兰低着头逃一般的走了,他走出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一看,魏淑娴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仍旧在看着他,上官子兰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赶紧扭过头往丁谓的书房去了。
书房中丁谓正握着一支毛笔站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大张宣纸,上面写着“宁静致远”四个字,丁谓的字写的漂亮极了,京城里甚至有人高价买他的字,这几个字写的也称得上是铁画银钩,虬劲有力,只是笔画之间有几分躁意,似乎和“宁静致远”这四个字的本意并不符,丁谓的眉头也紧紧的锁在一起,看上去一副思虑颇重的样子。
一想起那日在金明池他作诗向刘娥邀宠,刘娥却当着文武百官和耶律奇珍的面贬损他一事,他就气的手都发抖。丁谓是个气量极小的人,任何人对他哪怕无意的贬损都会让他记恨一辈子。当年他刚进宫为官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他奉寇准为老师,一心想追随寇准报效朝廷,寇准也极其欣赏这个年轻人,不断向皇上举荐他,寇准对他来说既是导师又是恩人,丁谓对他的忠诚简直到了掏心掏肺的地步。有一次他到寇准府中赴宴,寇准喝汤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胡须,丁谓看见立刻站起身用衣袖为寇准擦拭胡须,寇准打趣他道:“堂堂状元郎原来就是为别人溜须的?”丁谓被他闹了个大红脸当场下不来台,性格豪放的寇准哈哈一笑转头就忘了这事,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句玩笑话会对丁谓的心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丁谓心思细腻感情脆弱,寇准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在他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从那以后丁谓虽然表面上仍然对寇准恭恭敬敬,内心却对他越来越疏远,他时刻都在寻找时机报复寇准。五年前寇准想杀进后宫逼宫,就是丁谓秘密告发了他,将他贬到西北也是丁谓给刘娥出的主意,寇准一定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五年前的失败竟和他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有关。
丁谓知道刘娥现在已经开始厌恶他了,就算她不厌恶他,单凭那天刘娥对他的羞辱,他也决不愿再依附刘娥了,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推翻刘娥,他一定毫不犹豫。。。
“丁大人。”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丁谓的思绪,他转头一看是上官子兰正垂首站在门口,丁谓冷着脸点了点头说:“进来吧。”
上官子兰进去听他吩咐,丁谓慢腾腾的在椅子上坐定后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上官子兰低眉顺眼的说道:“是这样的,昨日小人从江南进了一批白河鲤鱼,这批鲤鱼一路上被小心照拂到现在还活着,这白河鲤鱼肉质鲜嫩,是皇宫里都没有的佳肴,小人特意来给大人。。。”
“这几天没胃口吃鱼。”丁谓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上官子兰看出丁谓心情不好,便低下头说道:“是小人愚钝了。”
丁谓想了想问道:“让你从江南倒买的那批赈灾粮到了没有?”
上官子兰答道:“第一批已经到了。”
丁谓接着问道:“现在市面上粮价跌的如何?”
上官子兰答道:“跌的十分厉害,而且最近连盐都在跌价,城里已经有好几家盐铺倒闭了。”
“哦?”丁谓一听这事来了兴趣,“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最盐价突然开始暴跌,这让其他本来就在跌价的商品跟着也持续跌价,很多商铺现在都有些维系不下去了。”
丁谓听了这桩事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他翻身的机会来了。
上官子兰说道:“大人,现在这样的情况想必是市场上缺乏流通的铜钱导致的吧。”
丁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商品大跌价的原因,如果商品继续跌价的话,铜的价格很快就会暴涨,人们就会纷纷把自己手头的铜钱藏起来,这会导致流通的铜钱更少,接下来就是商铺倒闭商人破产,农民的粮食变得一钱不值,粮食卖不出价农民就无钱交税,到时候走投无路下必会有人造反,而解决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增加市场上流通的铜钱,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像丁谓这般懂得操控市场之术,届时只有他丁谓可以解决这一片乱局。他早已秘密命令山西的铸钱炉铸一百万钱,那一百万枚铜钱就是他手中的王牌,到那时他可以一边从这场混乱中为自己谋利,一边趁乱联合朝中反刘娥的官员一举推翻刘娥,拥立皇上,到那时他便是新的拥王者,他的地位将比现在更加尊崇,只怕连宰相之位都将是他的。。。想到这里丁谓的心中越发的得意,一条光明大道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
上官子兰见丁谓一直不做声,便试探的问道:“丁大人,如此下去只怕市场要大乱吧。”
“不错。”丁谓点点头道,语气中竟有些得意之意。
上官子兰的心中激烈的斗争着,他今天来本是来求丁谓放些铜钱出来救市的,但看丁谓这个样子只怕又有什么自己的打算,他知道这个时候求他放些铜钱出来只会自讨没趣,再说就算以后市场大乱,只要他一直巴结丁谓,好处还是少不了他的,但其他商铺将纷纷倒闭破产,整个汴梁会一片混乱。上官子兰心里乱的很,突然他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魏淑娴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她仿佛就在他面前逼问着他:“何必摧眉折腰事权贵?”
上官子兰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他撩起衣襟下摆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丁谓惊诧的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子兰匍匐在地坚定的说道:“小人恳求大人放些铜钱出来救市,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丁谓一听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他冷冷的说道:“关于救市一事,我自有打算。”
“可是若大人再不想些办法,会有多少人身无分文倾家荡产!如果现在的情况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大人心中一定比我更清楚,大人是前朝状元,饱读诗书,如今万民的福祉都系于大人一身,小人恳求大人。。。”
“给我闭嘴!”丁谓暴喝一声打断了他,他眯起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上官子兰说道,“上官子兰,你算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上官子兰抬起头直视着他说道:“小人并不是要教训大人,只是恳求大人为黎民着想。”
丁谓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跟我赚了这么多年的黑心钱,现在想起来为黎民着想了?”
上官子兰说道:“小人自知这些年来罪孽深重,现在惟愿回头是岸,大人的学问让小人高山仰止,先贤的教诲大人一定也比小人更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人身居高位难道不应该为万民着想么。。。”
“啪!”
突然丁谓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上官子兰脸上,上官子兰的半边脸立刻火辣辣的肿了起来,丁谓怒气冲冲的指着上官子兰骂道:“居然教起我圣人的教诲来了!我看是太给你脸了!”
上官子兰跪在地上凝视着丁谓,本来身量矮小的丁谓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显得高大又丑陋,他指着上官子兰的鼻子骂道:“上官子兰你给我听着,你就是我丁谓的一条狗,我丁谓用的着你就给你根骨头,我丁谓要是不想用你了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干什么你永远都没有权利过问,而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必须得干什么!这些年甜头尝够了,现在讲起仁义道德来了?我告诉你,就算我下十八层地狱也会拉着你一起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把自己洗白了,你只能永远当我的狗!”
丁谓双手叉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上官子兰的眉头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抻平了衣服拱手说道:“小人明白。”
“滚吧!”丁谓一挥手喝道,“再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小人告退。”上官子兰再施一礼后默默的退了出去,丁谓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心中积蓄了多日的阴霾经这一通发泄总算散去了些,他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如何翻身这件事上,现在他已决心要扳倒刘娥,却不知自己的盟友在哪里,那个曾得罪过自己的寇准他是断不会去找了,但除了寇准如今朝中还有哪个敢跟刘娥作对呢?想到这里,丁谓的眉头又忧虑的紧锁了起来。
上官子兰从丁谓的书房出来经过院子时,发现魏淑娴还坐在那里,两人刚好四目相对,上官子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道:“丁夫人,小人告辞了。”
魏淑娴看着他的脸说:“大人打你了?”
“没有,这是。。。”上官子兰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脸想找个借口,但面对魏淑贤那双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眼睛,他突然觉得找借口没有任何的必要,最终他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魏淑贤叹了口气说:“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上官子兰试探的问道:“大人和我都在做些什么。。。夫人心中想必有数吧?”
魏淑贤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上官子兰继续问道:“那。。。夫人为何不规劝大人?”
魏淑贤轻声说道:“他是我的丈夫,女子出嫁从夫,他做什么我都没有权利过问,何况我病了这十几年,他一直对我不离不弃,就算是天下人都背弃他,我也断不能背弃他。”
上官子兰听罢暗暗喟叹了一声说道:“这都是命。”
魏淑贤仰起头来对上官子兰说道:“上官公子,你还年轻,做事多想想身前身后名,不要在错路上走的太远了,只当帮自己一把,也帮我丈夫一把吧。”
上官子兰沉默的和魏淑贤对视着,他觉得自己的掌心里微微沁出汗来。
“夫人,起风了,该回去了。”
这时一个丫鬟走过来说道,魏淑贤点了点头说:“我们回去吧。”
丫鬟推着魏淑贤的轮椅渐渐消失在了上官子兰的视野里,菩提树间吹来的清风抚慰着上官子兰肿胀的脸颊,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今天他终于看清了他和丁谓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丁谓只不过把他当一条狗看,他想赎罪,他想摆脱丁谓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他是官,他是民,他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摆脱丁谓,除非有另一条大船能暂借他依附。那个人应该既世故又清明,既狡猾又耿直,心中想着自己还能想着天下。
上官子兰在脑中过滤着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京官,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名字——
吕夷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