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前生今世(1 / 1)
如意被上官子兰气了一顿后往城北而去,汴梁城的东边和西边住的都是富商和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则挤在城北住,这里的房子盖得密密匝匝,一条条小巷里常年晒不着太阳,一进去就让人觉得又阴又冷的,一扇扇破旧的木门上贴着过年时的桃符,退色的红纸透出些贫寒人家的寒酸。如意在一扇破木门前停了下来,她抬起手毫不客气的用力啪啪拍着门,拍了几声后里面终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来了。”
院子里起了一阵好响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从门里探出了一张老人的脸,要不是他身上那身衣服,乍一看他有点让人分不出这是个老头还是老太太,他年纪很大了,似乎有眼疾,浑浊的双眼目光有些涣散。
如意双手合十笑嘻嘻的说:“施主,贫尼是来化缘的,有酱肘子么?没有的话炸鸡腿也行。”
老人听了她的话笑了:“听你敲门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快进来吧。”他把门打开,如意搀着他进门去了。
外面的巷子又阴又冷,但从低矮的土墙上照进来的阳光却把小院晒得暖融融的,不大的小院里开辟出了一块小菜地,今年刚种的蔬菜从地里冒出青青的幼苗,院子里还养着一只大白兔,它身边挤着几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如意抓住一只小兔子的耳朵把它提起来问道:“老赖,这是新出生的兔子吗?”
老赖笑眯眯的说:“半个月前才出生的,就指这几只小兔子长大换下半年的粮食了,我说你快把它放下呀,它那么小,小心弄伤了。”
如意一撒手把小兔子扔回了兔子窝里,她扶着老赖的肩膀把他按在一张破旧的小凳子上说道:“施主你先坐着歇歇,贫尼来给你翻翻菜地喂喂兔子做做家务。”
如意撸起袖子,一个人抡起锄头兀自干的起劲,她一把锄头舞的虎虎生风,泥土被她溅的到处都是,一旁晒太阳的兔子被她吓得缩成了一团。老赖笑眯眯的看着如意,但他的眼睛已经快瞎了,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说道:“每次来都要你帮我做这些。”
如意一边抡着锄头一边说道:“你眼睛坏了,自己做不方便,再说谁知道你还能活多久,我也帮你干不了几次了。”
老赖摇摇头笑了:“你这张嘴啊,一点都没变。”
老赖仰起头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阳光填满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他苍老的脸上却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停在土墙上的一只麻雀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一扑棱翅膀落在了他手心里,老赖也不轰他,麻雀缩在他暖暖的掌心里也晒起了太阳。老赖的大名叫苏赖,他是如意父亲的朋友,但比如意父亲大得多,论年龄已是如意爷爷辈的人了,如意很小就认识他,她从小到大一直没大没小老赖老赖的叫他,他也从来不纠正她。老赖很穷,但他一直坚持自己养活自己,虽然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苦,但却总是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也许是他脾气格外好,暴脾气的如意和他竟意外的处得来,成了对忘年交。老赖从没成过亲,也没有孩子,因为他是个无根之人。
如意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把活都干完了,她煮了一大锅蔬菜汤招呼老赖一起吃饭。老赖摸索着在桌边坐下,如意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道:“现在我下山只能来看看你了,偏偏你还是个吃素的,五年没吃肉,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老赖接过碗问道:“菜叶子还有剩的吗?我拿去喂兔子。”
如意训斥道:“你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想着你的兔子。”
老赖笑眯眯的不说话,如意无奈的说道:“灶上还剩几片叶子,你吃完饭再去喂吧。”
两人就着没有油水的菜汤吃起了晚饭,如意大口扒了几口白饭后说道:“老赖,你知道吗,天上红莲来汴梁了。”
“哦,你怎么知道?”老赖一边慢吞吞的嚼着饭一边问道。
“他在街上设了个谜,被我撞见了,那个分马的谜正是当年我在边境榷场上设的,就是因为那个迷我和他才认识的。虽然今天他本人没露面,但我一看那个写的其丑无比的告示,就知道肯定是那个怪物来了。”
“他是专门来找你的么?”
如意摆了下手说:“拉倒吧,这世界上唯一能吸引天上红莲的东西只有钱,而且得是让所有人都眼馋却不敢碰的多到惊人的钱,现在他千里迢迢跑到汴梁,我猜不是来寻宝的,就是找到了什么生钱的路子。”她顿了下接着说道:“对了,老赖,你对上官子兰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老赖喝了口汤说道:“是现在城里一个商人吧,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是说过去我爹和这人有过什么来往么?”
老赖摇了摇头说:“怎么可能,那个人那么年轻,差不多跟你一般岁数,近几年才突然暴富,他家里是从他这一代才开始经商的,你爹怎么可能和他有来往。”
如意咬着筷子若有所思的说:“说的也是,但是我也不认识他,如果跟他做过生意我一定记得的。”
“他怎么啦?”
如意恼火的说道:“我是前几天在寺里无意中撞到那个人的,他骗几个师姐的钱,我一时没忍住就教训了他一下,谁知他老是追问我出家前的名字是什么,还出言羞辱我,这要是放在从前,我非把他。。。”
“他别是认出你来了吧?”老赖打断她说道。
如意听了他的话愣了下,老赖说道:“现在天下红莲在汴梁,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上官子兰,你最近还是呆在寺里别随便出来了,以防万一。”
如意笑了下无所谓的说道:“你用不着操心,就算被认出来又怎么样,抓着我官府又没有赏钱,怎么会有人无聊到去找我,再说现在谁还能认出来我就是赛金枝呢。”她低下头去继续吃饭,清汤里倒影出她的脸。五年的青灯古佛的生活让她看上去明显的消瘦了,没有首饰,没有胭脂,甚至没有头发,她自己都快有些认不出自己了,还有谁能认出这是当年天下第一巨贾赛金枝赛老板呢?
没什么油水的一顿晚饭很快就吃完了,屋里已经黑漆漆的了,老赖眼睛不好,为了省钱家里干脆连油灯蜡烛都没有。老赖摸索着到院子里喂兔子去了,如意借着最后一丝光线收拾起饭桌洗好了碗碟。外面的天空暮色四起,天边透着隐隐的光,如意将被冷水浸得冰冷的手撑在歪斜的窗框上,仰头看着天空中晚归的候鸟。夜晚的凉风吹起如意的僧袍,她想起不知不觉间她出家竟已五年了,这样清苦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她都快要记不得从前那些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也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赛记钱庄的赛金枝了。
赛记钱庄,整个大宋乃至邻国的商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赛家人不读书不做官,代代经商,积累的财富真正称得上是富可敌国,除了赛家掌柜的,没人能说得清他们到底有多少钱。外人都说赛家人黑心钱挣多了,所以人丁一直不旺,赛金枝的老爹就是家里独子,而他本人四十多岁了膝下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直到五十岁才得了赛金枝这一个女儿,赛金枝从小过的是公主都比不上的金枝玉叶般的生活,这世界上有皇帝没见过的东西,却没有她赛金枝没见过的东西。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到处做生意,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后,赛金枝成了新的赛老板,赛老板聪明伶俐有手腕,赛家的生意在她手里被做的风生水起。
赛金枝二十岁那年宣布要招婿,一时间来求亲的男人从汴梁一直排到了商丘去,无数男人梦想能娶这个天下最有钱的女人为妻。但那些奔她的钱而来的男人赛金枝一个都看不上,直到她遇到了枢密使狄平的小儿子狄世衡。这个驻守西北边疆的年轻将军高傲又俊美,他胸怀大志一心报国,根本看不上赛家的金山银山,但同样高傲的赛金枝却一下子就被他俘虏了。为了能天天看到他,她跟着他到赚不到什么油水的边境上做生意。那时澶渊之盟虽已签订,但辽人依旧屡屡来扰边,更何况西北还有西夏、吐蕃在威胁着大宋,狄世衡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一心想抵御外辱振兴大宋,但大宋实行的是中央集权兵制,所有的禁军精兵都在汴梁,西北边境上的军队一穷二白,狄世衡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极为清苦,更别提犒赏将士修筑堡垒了。赛金枝看出他的难处就帮他想了个办法,她把边境上做黑市生意的走私贩子全都赶走,然后帮狄世衡在边境上建立榷场让宋人和辽人、西夏人、吐蕃人互通贸易,狄世衡从中收取一定的税金。狄世衡靠榷场上收取的税金积攒了一大笔军费,他犒赏将士修建军寨,屡屡把前来扰边的异族赶走,终于初步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而在和赛金枝相处的过程中,他也终于爱上了曾被他笑为“钱串子”的赛金枝。
就在他们在荒凉的西北坠入爱河时,在遥远的汴梁真宗皇帝去世了,十四岁的仁宗皇帝继位,太后刘娥想趁机把持朝政,大臣分成皇帝党和太后党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斗争,狄世衡的父亲狄平就是皇帝党。皇帝党知道刘娥不好对付,计划杀进后宫逼她放权,杀进后宫的队伍里就有狄平。但谁料计划提前泄露,刘娥抢先一步把皇帝党一网打尽。皇帝党的成员几乎全被贬官流放,连当时的宰相寇准都被贬到了西北。宋朝有规矩,不杀士大夫,但狄平只是一届武将,做到枢密使全凭军功,刘娥为杀一儆百下令诛狄氏九族。这一场政变的开始和结束快的令人措手不及,远在西北的狄世衡和赛金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灭顶之灾已经降临在他们头上。狄家的罪名是谋反,狄世衡在西北做的一切都成了谋反的佐证。他犒劳将士,是在收买军心,他建立榷场积攒军费,是在充实自己的实力,他出兵抗击前来扰边的异族,是在为自己造声势收买民心。狄家唯一逃出来的管家抢在朝廷前面赶到西北通知狄世衡汴梁的变故,狄世衡在接到消息的那个晚上暴怒的砸烂了军帐里所有的东西,赛金枝第一次看到意气风发的狄世衡如此绝望。她劝狄世衡千万别轻举妄动,不然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她替他跑一趟汴梁看看情况究竟如何。
赛金枝快马加鞭回到了汴梁,却意外的发现城内所有的赛记店铺全都被查封,账房伙计全被扣押,城墙上高挂着她的通缉令,罪名是贩卖私盐,进行黑市交易,天下第一巨富一夜间竟莫名其妙成了通缉犯。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城内禁军得知她回汴梁的消息立马展开了全城搜捕。因为生意的原因赛金枝交游广泛,汴梁城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全城封锁出城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走投无路的赛金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怕。慌乱中老赖在城里冒死找到了她,他把她送上法华寺,让她央求法华寺住持青峰大师给她剃度,让她意外的是青峰大师都没有问她是谁就同意她在法华寺出家。剃刀刮过她的头皮时,赛金枝的身子一直在发抖,她生怕官兵会突然闯进来把她带走。那一晚搜捕她的禁军搜遍了全称,却碍于大德尼的声望没有来搜查法华寺,本是死刑犯的赛金枝平安的变成了尼姑如意。但那一夜赛家被抄家,赛金枝的管家、仆役以及她爹留下来的二十三房姨太太都成了刀下鬼。第二天狄氏全族被抄斩,三天后赛金枝得到消息狄世衡因谋反在西北被就地斩杀。就这样,家没了,爱人没了,叱咤风云的赛老板没了,活下来的是小尼姑如意。
“起风了。”
沉浸在回忆里的如意转头一看原来是老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他笑眯眯的说:“你在想什么?”
如意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在想五年前那些事,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想,但还是忍不住,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
老赖说道,“是赛家正好撞到了刀口上,你和狄世衡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狄家因谋反被诛九族,朝廷忌惮赛家的财力,怕你会报复,而且那年南方大旱,饥民遍野,西北西夏又来进犯,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抄了赛家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当时我在汴梁听说狄大人出事了,就料到赛家要被牵连,我听说你回城了,赶紧满城的找你,还好你最后躲过了一劫。”
如意听着他的话双手渐渐捏紧了窗框,她压低声音狠狠骂道:“该死的朝廷!我恨!”
“起码你还活着。”
如意咬着牙说道:“可是我什么都没了,我原来没少去那些狗官家里送钱打点,他们最后居然害我至此!”
老赖看着天边的残阳慢悠悠的说:“人只要活着,总会有些想不到的事情,但越是逆境才越让人明白事理。”
如意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她哼了声说道:“那你呢,你都经历过些什么呢?比我还惨吗?还有你是怎么残疾的?”
老赖缓缓的叹了口气道:“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都记不得了,那些日子已经永远回不去了,但人的所有经历都是宝贵的,正是那些经历才让我变成了今日之我。”他转过头去看着如意说道:“如意,你也一样,无论过去怎样都已经过去了,过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以我看来昨日的金枝虽然手上戴着金子和宝石,但自己的手帕掉在地上都不愿弯腰去捡,今天的如意虽然满手粗糙的老茧,但却能为我做饭浇园,一切不见得就比原来糟。”
如意听了他的话脸上也浮上了微笑,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说道:“好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又赶不上晚课了,老赖你多保重。”
老赖对她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你也保重。”
如意独自一人离开了老赖家,小巷子里有几个小孩子在追来追去的玩耍,她抬起头看着天边交织的晚霞,那殷红的颜色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西北秋天漫天的红叶。灿灿红叶下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对她说,金枝,明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娶你。他说的情真意切,她也完全信他,那个时候他们谁能想到五年后会是这样呢?一颗冰凉的泪珠划出了如意的眼眶,她低下头抹去脸上的眼泪往出城的方向赶去,远处法华寺低沉庄严的晚钟一阵阵飘过夜幕中的汴梁。
如意赶回法华寺的时候天色已漆黑,她气喘嘘嘘的闯进大雄宝殿时晚课已经散了,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青峰大师一人跪坐在佛前一声声敲着木鱼。如意平复了一下呼吸对青峰大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道:“大德尼,我回来晚了。”
青峰大师停下手中的木鱼微微偏过头来笑了下说:“是如意啊,没关系,晚课已经结束了,你过来吧。”
如意走过去在青峰大师旁边的蒲团上跪坐下来,青峰大师年纪很大了,但脸蛋依旧圆圆的,慈眉善目的确实有几分菩萨相,她和气的问道:“你是去看你爷爷了吧,他身体可好?”
“还好,但是他眼睛坏了,自己干不了什么活。”
青峰大师点了点头说:“阿弥陀佛,就算是佛祖也是有父母的,出家人也要多惦记着亲人才是。”
青峰大师又敲起了木鱼,并没有斥责如意晚归,如意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想了想说:“大德尼,明天的柴我来劈吧。”
“好呀。”青峰大师依旧一声声敲着木鱼。
如意有些丧气的说道:“大德尼,我又没做晚课,你罚我吧。”
青峰大师听了她的话笑了:“我都说了不要紧的。”
“可是我不守规矩,也没什么慧根,五年前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就收下了我呢?”
青峰大师微笑着说:“我们有缘吧。”
徐缓的木鱼声回荡在大殿内,长明灯给大殿里的一切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青峰大师如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安详宁静。如意浮躁的心不知不觉间也安静了下来,大殿里供奉的铜铸的高大佛像低垂双目看着她,她望着佛像问道:“大德尼,这尊佛到底叫什么名字?”
青峰大师睁开双眼仰起头望着佛像说:“这是我心中一直供奉的一尊佛,他是多宝如来。”
“多宝如来?”
青峰大师轻轻点了点头说:“多宝如来乃东方净琉璃世界之佛,一心护持《法华经》,他涅槃前许下宏远,凡有诸佛讲法华经的地方,即便此身灭迹,也定要去听闻佛法。于是,当释迦牟尼在婆娑世界宣讲法华经的时候,一座由金、银、琉璃等七宝装饰的宝塔从大地中涌现,上面悬挂着万亿种璎珞、宝铃等宝物,那就是多宝如来。”
如意慧根浅,听不懂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她望着佛像心想,要是大地里真能凭空长出万种财宝,她们家何必祖祖辈辈那么辛苦的经商,朝廷当年又何至于抄她的家,佛家的故事简直是荒谬。
如意有些不相信的问道:“真有多宝如来吗?”
“当然,我曾亲眼见过,”青峰大师双手合十微闭双目虔诚的念道,“琉璃为地,宝树庄严,如来现处,遍地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