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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我自打三岁起就从孤儿院被接回来,搬进了母亲所在的家中。那是太久远以前发生的事情,远在我的记忆完备之前。所以对我来说,这里简直就像是我出生的地方一样。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描绘出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丝细节。
入门时首先占据视线的长长的玄关一直连接着整座房子的中轴,分离沙发和玄关的木质隔板镂刻出精细的祥云花样。宽敞的客厅连接着两米多宽的阳台,地板和橱柜均是实木,深色不显张扬的表面晕开一圈又一圈美丽的纹路。松软而巨大的皮质沙发是干净的米白色,占据了墙边大范围的空间,正对着的是紧贴墙面的宽而薄的电视,旁边立着音响。靠近阳台的那侧摆放着一年四季不曾变化的富贵竹和经冬盛放的水仙,偶尔也会有时令的花卉,装点在家中的角角落落。
玄关的另一侧则是餐厅,几乎包揽了我们三人相聚的全部时刻,伴着昏黄而明净的灯光洒落。餐厅后方连接着厨房,而厨房的斜对面,沿着玄关向家中的深处走去,便是我、哥哥和母亲的卧室。哥哥的房间是后来由书房开辟的,曾经我与哥哥共用一间房间,小小的房间里挤着两张床,在我们还处在人见人嫌的小屁孩,也没有多少私人物品堆积之时,直到小学毕业。母亲的房间在整座房子的最深处。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记住了所有的陈设和装饰,却也仅仅是记住了,那种感觉更像是背下一条公式或是一则原理。或许是当这些纯净而单调的颜色聚集在一起时,而显得格外死寂的缘故,它们甚至不如哥哥东拼西凑的公寓,鲜明地留在我脑海的残像中。
我们从电梯出来,走过一段幽静的走廊,仅听凭双脚的直觉,便能到家门口。门没有上锁,一转把手便能打开。哥哥开了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母亲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见到我们,满脸愉悦。母亲招呼我们,你们来得正好,再等一下,汤马上可以出锅了。
我来。哥哥急忙迎上去,主动走向厨房。我跟在他后面进去,又拿着三副勺筷走到桌边,母亲则为我们盛上白花花的米饭。我们三人围坐桌边,享用着周次的家常美宴。母亲一如往常,特意准备了我们爱吃的菜。每当我夹起一只虾,或是哥哥挑块红烧肉放嘴里时,她的脸上便透露出满足与快慰来。
哥哥向来负责闲聊,报告我们这周的生活,我则负责聆听。哥哥开始说我又婉拒了哪个女生的邀约,在母亲习惯性地遗憾之时,我暗踩他一记,出卖他说,哥哥自己解决了人生大事,就想着给全人类的单身男性当起媒婆来。哥哥老脸一红,哪能逃过母亲眼睛,母亲抓住机会展示她女人与母亲的天性,多久了,怎么认识的,几岁,长得怎样,什么学历,工作了吗。哥哥支支吾吾,说是认识了几年的朋友,才开始不久,比他小点,还在读书,其余缄口不言。母亲倒是开心,说,几年的朋友,有感情基础,这样再好不过了。
哥哥微微探着脑袋,一副好奇的样子,沈姨,女人都愿意和怎样的人结婚呢?沈姨以前的老公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一刻,我不会忘记母亲脸上那骤然隐退的笑容。她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戳到了皮肤的表面,激起神经的电波,在信号传达的瞬息的时间里,唤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回忆。
她开始犹豫,是我极少见到的。母亲向来是成功女性的典范,无论在家或是在工作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极有魄力,所做的永远是无比精准而不会出错的行为,甚至连一丝一毫能留给人评判的余地都不曾有。有时我甚至会觉得,她的所为实在太过典范而优雅,从而近乎不真实。像这样不愿多言的模样,是从来不曾在她面上出现过的。如果母亲将注意力转向我的话,她一定会发现我在那一刻奇异的眼神,那像是发现猎物一般的眼神。
我的丈夫,他啊……母亲摇了摇头,太久了,我已经忘了。她似乎又觉得这个答案对于哥哥不够负责,便补充道,阿皓已经是值得信赖的好男人了,不用担心。
啊,是吗。哥哥略带羞涩,不过好可惜啊,我还从来没听沈姨您讲过那个男人的事呢,阿睿一定知道,他都不跟我说。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他的名字呢?
我接他的话,没有骗你啊,我是真不知道,妈从没讲过。
沈姨没有回应。她虽刻意压抑着身体动作,却藏不住细微的呼吸声。那声音忽然增大,而后归于平静。
她神秘地一笑,你们还小,等你们成家立业了,我再告诉你们。玩笑般的话语,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下一刻,哥哥手中剥得精光的虾,递到我的碗里。
晚饭后,哥哥说下个月要实地参与水坝工程的建设,便让母亲陪着,到附近的商场选双登山鞋。
我自然抓紧哥哥为我制造的时机。
哥哥以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作战方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还在电梯中时,哥哥堵着门口,在密闭的四方空间中和我讲述他的安排。末了我问他,明明之前还不赞成我的意见,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帮我。他只是轻叹口气,告诉我我始终是他弟弟。一只大手悬在我的头顶,又放回身侧。
如果母亲在饭桌上确实告诉了我们关于她丈夫的事情,那么作战到此为止,然而事实也如我心中所作的预测,母亲竭力逃避与之有关的话题。那么我们便进入下一阶段——
我踅摸进母亲的房间,虽然家中空无一人,却仍旧有一股芒刺在背的灼热感升起。
我和哥哥都极少走进母亲的房间,自小到大,我就对这间卧室连同内侧的卫生间充满了陌生感,也从没有想要进去饱览的欲望。以致现在我暗暗觉得自己是一个创空门的小偷。
我也的确不是进去光明正大参观的。我将母亲所有可能收藏贵重物品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遍,毕竟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人,我虽从未主动关注过那些,却能凭本能地感受到它们的所在。后来,我终于在衣柜下方最里的抽屉里,在古旧的暗红色天鹅绒戒指盒下,发现了我所寻找的东西。
我小心地抽离起那封红色的证件,手竟难以抑制地发颤,我想自己的心绪应是起了极大的波澜。我无法分辨这种情绪,那封结婚证就躺在我手心里,我切实感受到了它的诱惑,同时,却也犹豫不前。强烈的好奇和想一探究竟的欲望终究战胜了我内心的怯懦,我伸手掀开封面,手腕处感受到了强烈的重量感,母亲的结婚证。
一切仿佛变得简单而轻松了。塑封的照片下,母亲和她的丈夫的名字清晰地出现在我眼中。我用手机拍照,又将它放回原处,要做到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照片上的母亲笑得非常幸福,我从来没有看过她那样年轻而美丽的模样。我这才想起来我从没有看到过母亲从前的照片。对于漂亮且富足的女性来说,这真是十分异常的一件事,而我像是多年后忽然拾起遗忘的往事那般,记起了这一点。
这样的母亲令我升起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甚至想过,如果这几年来养育我长大的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我或许会很想亲近她。然而她只存在于结婚证上占据半框的小小位置中,现实中哺育我二十几年的,是现在这个名为沈予兰的女人,每当我感受到母亲注视我的目光时,总能在其中发现令我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恶意。不论她是如何地擅长掩饰,也无法在面对我时完全藏起那股厌恶之情,如同寒冬时节渗入窗缝的湿冷之气,极细极微,却也无比瘆人。
她身边的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浅浅淡淡地笑着,面容与旧时的新闻上有几分相似。那个男人是楚钧。
当我将照片给哥哥看时,他原本无谓的态度彻底转变。
阿睿,你想的没错。他以短短的一句作为总结。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颇感得意。
接下来呢?哥哥问我。
接下来只有两个方向能够查到我们需要的信息了,一个是沈家的长辈们,一个则是小卓家。
这两个方向都没什么可能吧。哥哥低低地开口,提醒我这昭然若揭的事实。我点头。但你还是一定要查下去?哥哥又问我。还用问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回视我,良久,又告诉我,我尽力帮你。
那时他坚定的低语,长久存留在我心中。那像是誓约一般的言语,令我长久以来孤军奋战的铠甲中,有一丝温暖的疲惫流淌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