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伴君(1 / 1)
云瑶咬紧下唇,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气氛甚为诡异。我本打算说些“今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山不转水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类的废话,不过看这架势,我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云瑶瞪了会儿,莲步轻启走了过来,我注意到师妹手中的宝剑尚未收起,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泛着青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生怕云瑶刺我个透明窟窿。
云瑶越来越近,汗珠从脖颈处灌进衣领。我们相隔得并不远,可这十数步的距离却彷佛难以逾越。最终,云瑶还是站到了我面前,她的眼神开始很生气,后来很宽慰,再后来,好像,好像还有点高兴。
我的眼睛发花,女侠的面庞开始与记忆中师妹的面容重合起来。
“她还是她,她什么都没变,可我变了。”一阵自惭形秽涌上心头,我低下头,嗫嚅道:“师妹,师兄还有事,今儿先走一步,等得了空···”话还没说完,一阵疼痛传来,却是被云瑶一拳打在了腹部。
云瑶是女子也没用内力,可江湖儿女力气总会大几分,我这三年在赌场混迹,“流云诀”虽然在练,可终究没啥用,这拳挨得结结实实。我疼得蹲下身子,下半截话自然被咽入了肚子里。
“跑,今天我看你怎么跑,三年不见还是没点长进。”云瑶冷冷地道。
“咳咳,三年不见,师妹的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反正我打不过你,你就看着办吧。”我是豁出去了,在赌场别的没学到,耍赖撒泼我倒算得上初窥门径。
“你身为青霄弟子,逗留山下极为不妥。今天被我抓到了,就乖乖回山吧。”云瑶义正词严。
我整整衣衫,站起身来,道:“青霄上上下下除了师父和你们,谁还把我当青霄弟子?再说,我在山下过得挺好,为什么要回去?师妹啊,你我天渊之别,这次就当没碰着我,你照旧当你的女侠,我回去过我的小日子,大家不都快活吗?”
市井过活,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木讷的小子,口舌间自然不输他人。
云瑶粉脸通红,道:“不管怎样,我今天都不会放你走。云树师兄也很想你,跟我回去见他。”
我还要争辩,云瑶提起右手,五指缓缓合拢,面上神色颇为不善。我摸摸肚子,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跟她回去,到时候找个机会溜了就是。
再回财神山庄,众人依然觥筹交错,却不见了钱雄豪,我猜多半是喝得烂醉,被人架了回去。扫视四周,赌鬼也不见踪影,帮手又少一个,心里暗暗叫苦。云瑶看出我故意拖沓,竟一手提了我的领子向青霄那边走去。
我一边手足乱舞一边叫道:“怎么说我都是你师兄,你怎么这般没大没小,快放手!”云瑶充耳不闻,步子还快了几分,厅中宾客见我被一路拖着,都以为是哪个小贼偷偷摸摸被抓了现形。
厅堂宽敞,我们这一路行来当真惹眼之至。师兄远远看见,起身迎接,云瑶这才松了手。师兄笑容满面,捏住我的胳膊,喜道:“天意,真是天意。师弟不辞而别,我只好向师父打听,师父只说你出去散心,什么时候想通了自会回来。结果你一走就是三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
我傻笑几声,憋出一句:“师父可好?”师兄道:“好,还是老样子。他口头不说,心里还是很挂念的,稍后正好同我回去拜见他老人家。”云瑶插嘴道:“云木师兄在外面潇洒着呢,这会儿可还不想回去。”师兄皱起眉头,问我:“师妹此话当真?”我稍稍犹豫,仍然正色道:“师兄见谅,我还不想回山,还请师兄代我向师父请安,求他老人家饶我不能侍奉左右之罪。”
云瑶柳眉倒竖,喝道:“你还冥顽不灵!”我盯着云瑶的眼睛,沉声道:“师妹便是揍我一顿,我也决计不回青霄。”见我态度坚决,师兄收敛笑容,缓缓道:“我们此次祝寿而来,现在不便争论。师弟你也算宾客之一,不妨先就座,待此间事了,再作打算。”
师兄说得在理,我也不好现在便走,当下便有后辈弟子端来椅子,竟和师兄他们座椅齐平。我拖起椅子便想往后缩,结果被云瑶一手按住,我发力三次扯之不动,只好老老实实坐下。
我被师兄和云瑶一左一右夹着,师兄忙于应付来敬酒之人,我又不敢找云瑶搭话,真是如坐针毡。正是穷极无聊之际,不小心听到身后两名小辈低声嘀咕,一男声道:“这便是云树师兄说的二师哥,他怎么不穿青霄服饰,看打扮倒像个市井小厮?”一女声道:“嘘,你小声点,师姐说了,云木师哥的内力很好的,当年连师姐都斗不过呢。”那男声惊讶道:“不会吧,青霄里比师姐厉害的屈指可数,云木师哥能压过师姐,那得多么天才?”
我心里暗叹:当年隐瞒内力修为一事连两个小辈儿都知道了,现在看来虽不算什么,就不知师兄初听乍闻时作何感想。
那女声接着道:“不过啊,听说他后来犯了戒,被执法长老废了武功,之后便离了山。”那男声恍然道:“怪不得,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以青霄弟子自居,在山下又混得不好,今天是来打秋风的。”说罢,两人嗤笑不已。
我心里微酸,暗中自嘲:王云木啊王云木,现在连两个后辈都来耻笑,你还好意思回青霄?
后边两人笑得开心,师兄沉下脸来,回头喝道:“师兄的事你们有议论的资格吗,平时的长幼尊卑都到哪儿去了?”笑声戛然而止,那两人慌道:“师哥教训得是,我们知错了。”师兄脸色稍霁,对我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你别往心里去。”我连道:“无妨,无妨,早就习惯了。”师兄点点头,回身与武林中人言谈去了。
我暗道:看来师兄混得不错啊,大有一派之主的气象。只是师兄现在虽然稳重严谨,但和当年那个挖红薯的少年已经相去甚远。我一边替师兄高兴,一边起了物是人非之感。
打发了几拨前来客套之人,青霄这块儿倏地冷清下来。我左看右看,师兄含着一支酒杯喝了好久,云瑶依旧冷着脸。我找不到话说,便从怀里摸出一支鸡腿慢慢啃着,三人无言气氛尴尬。正当我快要窒息时,却见唐砚提着一壶酒,笑容满面地过来了:“这不是云木老弟嘛,怎么开始没见你和易少侠他们一起进来?”
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一直在云瑶身上溜达,这胖子当真死性不改。
“我最近没在派中,今天和师兄他们不过偶然相遇。”我放下鸡腿回答。“三年不见,老弟风采依旧啊。南疆一别兄弟我十分挂念。”胖子打着哈哈儿,明明念念不忘的是云瑶。
几句寒暄,唐砚开始敬酒,我和师兄爽快喝了,云瑶自言不胜酒力,胖子自然不敢勉强。正喝着,默公子和钱多多也凑了过来,虽疏于联络,但毕竟一起在鬼门关前走过一圈,感情还是有的。钱多多双手握杯,正色道:“那日若非王少侠拼死拦住魔教中人,钱某的坟头草恐怕都有半人高了。大恩不言谢,在下先干为敬。”
我抱起酒壶灌了一口,喉舌间一片火辣,脑袋开始发晕,嘴巴也变得不甚严实:“什么少侠,我现在废人一个,不要说魔教之人,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教训我。”
唐砚和钱多多面露诧异,连问缘由,我正待开口,却被师兄阻止:“师弟,你喝多了,少说几句吧。”我一甩手,道:“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当下便把武功被废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其中关于南宫小艺的部分我没有细讲,只说有个魔教教徒心生怜悯饶我一命,我感恩戴德便顺手放了他一条生路。
一番长篇大论,我提起壶子想润润喉咙,忽然感到一道人影挡在面前,正是默公子,我心下奇怪:这人平日深沉得很,现在有话要讲?
默公子开口:“魔教中人死有余辜,你不该手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默公子说话,老实讲,默公子嗓音浑厚,颇为悦耳,可为什么讲的话这么不近人情?
我打个酒嗝,问道:“依公子所见,在下该怎么做才好?”
默公子面无表情地道:“即已获救,立刻杀了魔教妖人。”
这货说话怎么和胡老头儿一个口气?
我火气暗生,大声道:“我不是什么圣人,却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手刃恩人,岂非猪狗不如?”
默公子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我道:“魔教之人本就猪狗不如,杀条狗,没什么大不了。”
我虽因正邪之分吃尽苦头,但我从没后悔救下南宫小艺,听到有人这般侮辱她,胸中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我放下酒壶,缓缓起身,一字一顿地道:“我问心无愧,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救人。”
默公子稍作犹豫,低声道:“我昔日立下毒誓,凡与魔教有染之人,我见一杀一,绝不留情!”我见他眼中杀机隐现,暗道不好,慌忙后退。默公子从怀中抽出一根短棒,用力一抖,那棍子“呲”地伸为三尺铜棍。默公子一言不发,提起铜棍当头砸下。
风声猎猎,棍未至,劲风已激得寒毛倒立,我没料到这人说打就打,而且下手狠辣,全不留转圜余地。这下变生肘腋,我已躲闪不及,眼见便要被砸得脑浆迸裂,忽见两道剑光闪过,快若闪电。我听见“当”地一声,云瑶的剑拨开了铜棍,剩下的那柄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稳稳地架在默公子颈间,持剑之人是师兄。
师兄沉声道:“师弟纵然行为欠妥,好歹也是我青霄家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云瑶拿眼扫过唐砚与钱多多,防备着他们的所有动作。双方剑拔弩张,局势一触即发。钱多多一把拉住默公子,口中不住道:“父亲大寿,大哥,给点面子,给点面子···”唐胖子酒也吓醒了,赶紧打圆场:“大家出生入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和气为贵啊。”说话间轻轻拨开师兄长剑。师兄“哼”了声,还剑入鞘。默公子被拉开,又看我一眼,终究收起铜棍,一言不发转身去了。
唐砚面露歉意,道:“王老弟,大哥他今天脾气大了点,我代他向你赔罪,你别当真啊。”我惊魂未定,点点头便算应了。唐砚叹了口气,追着钱多多和默公子去了。
接下来的寿宴十分无趣,我和师兄闷头喝酒,云瑶将长剑横在膝上,看样子仍在戒备。好不容易挨到到宴席结束,钱雄豪早已烂醉在厢房,全靠管家招呼客人离开。山庄门口,师兄与武林人士一一别过,却是寅时已过,天色微亮。青霄诸人启程在即,师兄问我:“师弟,你想好了吗,当真不随我回青霄?”我深吸一口气,道:“我武功已失,回到青霄徒惹耻笑,况且天下何其广阔,师弟想多见见这广阔河山。若是有朝一日想明白了,便会回山的。”言及此处,我转头对云瑶道:“你别瞎担心,三年过了,我不一样好好的?你回去以后好好练功,不要胡思乱想。”云瑶垂着头,夜色未散,我看不清她的神态。师兄拍拍我的肩,道:“也好,你的情况我会向师父禀明。若是将来碰到麻烦,记得回来。”
我嗓子发紧,用力点头,道:“师兄一路走好。”师兄抱拳:“师弟,就此别过。”说罢,便要领着青霄弟子上路。
我抬脚要走,袖子却被云瑶攥住了。师兄看着云瑶,奇道:“师妹,你这是?”云瑶倏地抬起头,对我道:“我陪你一同闯荡江湖,等你想通了,我们一道回青霄。”
云瑶双颊泛红,神色稍显腼腆,眼神却很坚决,一如当年她定要与我重新比过一般。我心中一颤,知她定然不容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