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096章:余烬微光(1 / 1)
头痛欲裂。
初影从一场昏沉中逐渐恢复神智。
眼睛仍被密不透光的粗布蒙着,耳边不时传来走动的声响。她试着活动酸痛的手脚和脖颈,徒然。
冰冷坚硬的铁圈将她的四肢牢牢固定在一张平板上,意识到这一点,初影脑中立即浮现被剜目割舌后的任毓在囚笼中徒劳挣扎的凄惨场景。
身周的凉意愈发清晰渗骨,她不自禁地一颤。
她的挣扎多少造成了响动。
“醒了。”不远处有人低低说道,初影立即不动了。
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胸腔中的器官艰难地跳动着,收缩的每一下都带来几欲致命的疼。
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此时身至何处。
很饿,很渴,很冷。
无法对未知进行掌控和预测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初影不知自己该不该发声——既然他们已经看见自己转醒,发出一点声音,应当也不要紧吧?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
身边有人走近。
一盆水——一盆比想象中冰冷百倍的水——自头到脚倒下,瞬间浇了个透心凉。
初影浑身一个激灵,腰间陡然传来一阵剧痛——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初影受不住这样又辣又痛的极端触感,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
“把眼罩掀了。”仍然是男人不带感情的声音。
眼前猝然一亮,初影吃力地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四周人影绰绰,分不清是真人,还是迷蒙目光中复制的身影。
“少主来之前,走一轮。”初影还没来得及打量自己的处境,耳边传来这样一句语意不明的命令。
她吃力地别过脑袋,想要看清是何人在发令。然而不等她看清远处那人的身影,两侧已有人迅速行动起来。
直到低头看见固定在铁圈中的手指被人拽开,接着硬生生塞入了粗糙的竹片间,她才陡然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不要——啊!!!”
冰冷的空间中充斥了女子嘶哑凄厉的痛呼。远处的男人却只是揉了揉眼,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习以为常。
喝了整整一盅热茶,他这才摆手:“停。立起来。”
原本横躺的铁板从一边抬了起来。板上的呼吸孱弱的年轻女子被竖直地固定着,头颈搭耸,原本纤白的十指止不住地颤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开紫红。
过了许久,她才微微撑开沉重的眼皮,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军靴朝自己走来。
“你在冰极门,听从谁的指令?”
“从离开冰极门开始的这一年多里,你们以怎样的方式联络?”
女子垂着脑袋,好似没有听见发问一般,一言不发。
“不说?”军官示意手持竹片的人停了停,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吧。”
话音未落,铁板上的人刺激地浑身一颤。此时的初影已痛得睁不开眼。她恨不得此刻有人将她的手腕和脖颈通通斩断,一了百了。
这样的折磨还要承受多久!
“我不知道。”她垂着眼皮,哑着嗓子开口,“他们也怕我反水,跟我联络的人一直刻意隐藏身份。每次都是他们看准时机来寻我,我找不到他们。”
他们居然还没有杀她。心中有丛奄奄一息的小火苗不顾一切地奋力燃着。
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宋初影,你的存在已经没有价值了。”军官一语拆穿她的用意,“还指望着冰极门救你?”
初影抬眼,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一道熟悉的刀疤在面部狰狞着,难怪声音如此熟悉。
“这是我们第三次打交道了吧。”初影的语调细微到几不可闻,“缘分可真……”
刀疤阴着脸:“少套近乎!除了这次带队的庞岑,你还跟谁联络过,说!”
“你们不是已经封山搜人了嚒?还要问我什么?”此时顶撞莫过于自寻无趣,可初影被绝望湮没,早已失去了与他周旋的兴致,“还是叶绍樊布阵不力,放走了人?”
一声鞭笞的脆响,肩头一痛。初影吸了口气,脑中思路不受控地清晰了起来:“你们在找谁?”
她突然睁大黑白分明的杏目,直勾勾地看着刀疤。刀疤目色一拧,神情愈发扭曲:“三番两次从我手底逃脱,死到临头还想套话,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
初影不怕死地弱声追击:“我倒是好奇,前两次你被我牵得团团转,明怀宇手下没人了嚒,怎么还没罚你——啊!!”
指尖又是一阵尖利的痛楚。十指连心,刀疤参将看着她痛得五官快要扭成一团,阴着脸吩咐道:“这娘们嘴太硬,取铁钳来。”
刚从炭火中取出的火红铁钳吊在耳旁,无需余光观察,便感受得到灼热的温度。
初影在铁圈的固定下勉强靠着铁板,脱色的脸庞却毫无惧色:“再折磨我一刻,我便立即咬舌自尽。明怀宇想要的,从我这里永远得不到。”
她如愿地看见刀疤脸上紧张的神色一闪。
危险的炽热渐渐远离,初影虚弱地想,在这样的绝境下居然还能生生掘出一条生路,老天爷多少还是眷顾她的。
“秦大人,少主给你机会将功补过,可不是让你任一个女子妖言摆布的。”
清亮的女声从门边响起。酷刑后再与刀疤一番周旋,初影已几乎耗尽了精力。传入耳中的声音仍十分熟悉,一时无法对号入座的初影模糊地想着,她与明叶的手下待了这么久,同大部分人都混了个半熟,听着似曾相识也不算什么怪事。
一双绣花鞋缓缓闯入眼帘。
初影的视线顺着那双干净小巧的纤足缓缓上移。鲜绿衣裙,瘦弱骨架,还有一张稚气未脱的清秀面庞——看清那双清澈的凤目,初影如同遭受雷击一般,脑中原本混沌的一切瞬间清晰了起来。
“你居然还活着。”初影用尽力气发出一点声音,“燕瑞。”
“是啊,如你所说,我没死。”赵燕瑞静静地站在满地血污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困在冰凉的铁板之上,喉间发出一声与年龄不符的冷笑,“那日你眼见着我被楚军拖走,怕是没想到今日吧。”
“世道轮回,今生欠下的,早晚都要还回来。”初影虚弱地说着,看向她的目光中却无半点愕然。
赵燕瑞沉不住气:“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没有死,又谈何‘活过来’?”初影挣了挣,想要甩开将要顺着发丝滴下的凉水,然而仍是徒劳,“既然我能几次诈死,你自然也可以。”
“我和你不一样!”燕瑞咬着牙,双目中尽是汹涌的恨意,“你是事先设计好的金蝉脱壳,我却是在阎王爷手中生生捡回一条命!”
初影心中多少有愧,不想这样激怒她,想了想还是撑起一点力气略略打量了燕瑞一番:“你拆穿我的身份立了大功,看你现在的穿着,明氏赏了不少东西吧?”
等不及燕瑞开口,初影自顾自地继续:“那日我亲眼见着你的尸身被抬走,心中五味杂陈。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该感谢老天网开一面,还是该庆幸楚军办事不力,让我身上背负的罪孽多少减轻一些?”
“我长在叶府,自小在各个院子间周旋,但从未害过旁人,这是我自己攒下的福泽,与你何干?”原本快要暴怒的燕瑞听她一番荒唐言论,看向她的目光翌时多了些难以置信的怜悯,“倒是你,想想任毓的下场,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初影的回应却令她面露困色。
“有什么好考虑的。”她语调低沉,“要么好好地生,要么好好地死。如任毓那般生不如死地留着一条命,我做不到。”
燕瑞不由反驳:“她倒是想到过自尽,叶将军不让她死。寻死无门,岂不是更痛苦?”
初影微微摇头。任毓是个信念极强的人,她若是真心求死,可以有几十种旁人始料未及的方式。她苟延残喘至今,最大的可能是仍在遵循冰极门的要求——转移明叶的注意力,为其他的潜伏者争取机会。
“你不怕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你吗?”
“怕。可若真是如此,他们就不会放你进来。”初影的声音细若蚊虫,“你不过是一名小小侍女,即便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情报,明怀宇擅疑,怎会轻易让人面见重犯?定是百般恳求,明怀宇才同意你来见我的吧?”
“你可真是……派你来的人,真是找对人了。”燕瑞喃喃道,“被人其实欺骗不可怕。你知道吗?可怕的是,我居然一点不恨你。”
“你害我这么惨,我居然不恨你。你本不想害我,还数次阻止过我同行,是我自己不知深浅地非要粘着跟上。你跟楚军其实不一样,你不想我死的。可是我不死,你就得死。就像今天这样。”
“我不恨你,我为什么不恨你呢?”
初影从她的自言自语中听出了不甘。她有些糊涂,却又止不住地暗自庆幸。
“抱歉无用。”初影叹了一声,顺着她说着,“你本不该卷进来,是我害得你遭这趟劫。我愿意道歉,不过与你的遭遇相较,你必然不需要了。”
“你真正需要道歉的,另有其人。”燕瑞定定地看着她,吃惊地看见她继续无力地摇头:“他不会原谅我的。”
她伤他那么那么深,即便她死,他,湛榕,都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
“你知道吗,今日审讯你的,本该是他。”燕瑞顿了顿,模仿着湛榕出声,“‘明少主,求你把她交给我,这女人背叛了我,我不会让她好过。’——可明少主说不能让你死,湛榕盛怒中下手不知轻重,你要是死了,计划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一阵寒意袭来,初影意识又渐渐模糊了起来:“如此说来,我……”
“姑娘说得太多了。”一旁听着的刀疤军官受不了这两人婆婆妈妈的对话,“若是没有其他事,姑娘还是先行离开。少主已有要事示下。”
燕瑞却固执地要问初影最后一句话:“如果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他,你猜他下不下了手呢?”
眼前的人却噤了声。燕瑞站定良久,确定她不再出声,这才转身对着刀疤军官道——
“少主吩咐,宋初影若不开口,一轮大刑后直接关押。”她口齿清楚,言语间似乎还想表达着什么,“叶家营传来消息,任毓已被人救走。照此看来,他们必然会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