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今生（1 / 1）
十六
自从瑶池宴会归来，瀛洲的日子便逐渐热闹起来。
那日席间多数神仙都识得了慕容白这位天界最年轻的上仙，他又英姿俊朗，不知多少神女心生爱慕。于是宴客的请帖便向雪花一般飞向了瀛洲仙岛。
但慕容皓仍旧日日关心自己的那片菜地，除了教导他法术之外，并不理会外间事务。
慕容白也一律不理会那些应酬，只是同云魅和阿音的交际多了一些。
云魅性子活泼热烈，常爱开他玩笑，阿音倒是温柔沉静，时常摆出一副长姐的架势，但实际眼中总也闪着狡黠。
三人渐成好友。
那一世到了七百岁上，慕容白重新担起本族镇守东海之责。到两千岁上时，遭了自己的头回天劫。
那日他降服海妖后已经有伤在身，刚打算返回瀛洲之时，突然天空有惊雷闪过。
照理说天生神族者只需稍加修炼，算好大概日子后，便无需担心天劫。
只是这次他身上带伤又毫无防备。
便受了重伤。
他的身体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四周一片黑暗，但意识却一直很清楚。
他能感觉到师父慕容皓一直把灵力源源不断输入自己体内。
他听到阿音和云魅的哭声。
但更多的是令人心寒的声音。
有天帝的训斥：“这样没用，如何镇守东海？”
有旁人的嘲笑：“怪不得东海神族全族覆没呢，连天劫都过不去。”
有人甚至盘算着若是这次他醒不了，该找谁继承他的上仙之位。
……
只到了夜深人静时，所有喧嚣嘈杂退去，除了师父慕容皓的灵力，还有一股清澈温暖的感觉缓缓流进他的身体。
无声无息。
昏迷了半年之久后，慕容白终于醒来。
醒来时他身边只阿音和师父两人，云魅已下凡去历情劫。
他刚醒便接到天帝的降旨，道他玩忽职守修为不精，责令去凡间修行历劫一世。
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满心的不甘与愤怒。
他的亲族为保三界平安，心甘情愿魂飞魄散。
他自幼苦学，成年后兢兢业业镇守东海，护卫天界。
换来的是什么呢？遗忘、责难还有孤独。
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的亲族当年纵使入魔又如何，至少仍可长生。
他去问慕容皓，竟让一向不着调的师父难得正经了起来：“看来天帝老儿让你下去历劫体验一番是对的，这些东西凭嘴说是说不明白的。慕容氏在人间的后代一直守着我当年封印心魔的八卦阵，你便去那里体验一番吧。”
于是便有了第二世，他是慕容氏在人间的后代，依旧名慕容白。
而阿音也随他一起来了。
十七
石牛镇千百年来沉静安详地栖息在这群山间。如人世间千万的小镇一样，有烟火喧嚣和尘世温暖。
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慕容氏世代守护着这小镇，慕容先祖封印了邪魔，只是结阵时受了诅咒，这诅咒沿着慕容家的血脉代代相传，慕容氏每一代人都不得长寿。
似乎和慕容氏太亲近的人也会遭到厄运，两岁时，慕容白的母亲死于难产。
半年后的一个大雪夜，他阿爹从镇口抱回了一个女婴，襁褓里一支长笛一块玉坠，那女孩便名慕容音，成了他的师妹。
慕容白很小时候就能看到心魔了，一开始那是模糊不清的一团黑雾，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后来那黑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可以从地宫的水面上看见它清晰的倒影，它就像另一个自己，他们有着一样的眉眼，而它知道慕容白全部的欲念。
先祖慕容皓给慕容氏后代留下的除了一整套降妖除魔的绝技外，还有一套本事：说学逗唱。
看似荒唐，但个中辛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慕容白一直记得他娘去世后，他爹如何日日买醉，如何竭尽全力与心魔作斗争，可痛不欲生又怎样，必须活下去。好在他阿爹还是从老祖宗的本事里得到了拯救，白日里开始在茶馆以说书为乐。但那些寂寥黑夜里的辗转反侧和心痛又该怎么办？
只是慕容白自小对说学逗唱那套提不起兴趣，他想他能做的就是克制吧。不能动情，不能给心魔可乘之机。
甚至对着他爹和阿音，他也不敢投入太多。
直到他遇到小美。
他十四岁那年因为心魔反嗜第一次失手，没来得及救下小美的阿娘，她阿爹出走，自此双亲皆丧。
小美阿爹走的那夜，他在她家外站了一整夜。
他的愧疚无以复加，可却发现生活并没有压垮她。
那个姑娘依旧有着灿如朝阳的笑容，她一人张罗起苏家的烧饼铺，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他的世界好像第一次被阳光照入。
从此，他的生活里除了每日循环往复的读书修习，便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悄悄到镇子的街巷里看着小美。
似乎这样，那个姑娘的阳光灿烂也可以影响他，让他枯井一般的人生不再那么寂寞。
这算喜欢吗？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这个姑娘让他觉得自己第一次在人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他第一次强烈的想要活下去。长久的活下去。
两世的记忆里，阿音一直是沉静的。她会清浅而笑，会安静地吹长笛，像石牛镇千万年来不变的青山流水一般温柔地环绕他的生活。
大概直到真正失去时才会意识到。他练剑时再不会有笛声悠扬，除了阿爹也不会再有人照看他的旧伤。
他不知道阿音远赴长安的真正理由，但他也觉得她应该去繁华的长安去更好的世界，而不是陪着慕容家一生困在这小镇上。
阿音去长安后不到一年，阿爹也去世了，年三十六。
而阿音在长安订婚，他只觉得心头一空。
他彻底变成孤身一人
他遵照父亲的遗命，没让阿音归乡。甚至也没再同她有过书信。
而小美似乎成为他在人世的唯一牵绊。犹如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的最后还一根稻草。
但他甚至不敢同这个姑娘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直到那天一只虎妖闯入镇子，叫嚷着要夺法宝要吃唐僧肉长生。
他飞身而来救下了小美，这是他第一次同这个姑娘说话甚至接触。
她在他的怀里年轻美好。
白虎同他说一起长生。
长生？
他起初不屑地笑了。
可心底长久压制的欲念还有心魔的声音却在此时一同响起。
他一个分神，竟受了伤。
而白虎杀死一个村民后，逃之夭夭。
黄家媳妇抱着她死去的男人大声哭嚎，小美在一旁不停的安慰她。
而其他的村民没人去安慰那死了男人的媳妇，也没人关心他的伤势。
他们只是指指点点，质疑他这次为什么失手了。
回到地洞，他为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势。便开始静心修炼。
心魔的声音却越来越强，犹如甜美诱惑却带着剧毒的芬芳果实。
你想要长生吗？你想和小美永远在一起吗？
凭什么你要守护那群愚蠢的废物？
恰在此时，竟又有人差点破坏封印。
慕容白不知道是谁竟可以深入地下，于封印中心放出了邪魔。不过好在他及时赶到，收复了那魔物，只是需得重新封印一番。
心魔的声音和形态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似乎无孔不入。一有空隙便响在他的耳畔。
而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那日他受不了反嗜，竟一口喷出来了鲜血。
而鲜红的血迹洒溅在经书上，却现出了长生术的字样。
他知道自己快到忍耐的极限了。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
小美身旁那个小妖王大锤带着看似已经死去的虎妖回到镇上，却没想到中了计谋。白虎突然复活，在镇上滥杀无辜。他从地洞中慌忙赶来，却没想到白虎似乎有了邪魔支持而功力大涨。
他被扑倒在地，伤口撕裂，鲜血淋漓。
长剑落在离他身旁不到一尺的地方，他却如何使力也够不到。而就在他的对面，那个村民伸手便可以将剑递给他，可是那人颤抖了半晌，还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所有人都四散奔逃。带着对他的失望，不甘还有指指点点。
无数的画面在慕容白脑海中闪回，而最后是完全化为人形的心魔。
天地不仁，当断则断。
他仿佛获得了重生的力量，一跃而起，斩杀了白虎。
那虎妖临死前冲他狞笑着，不，其实是心魔冲他笑着:“这就对了，慕容白。”
这就对了，慕容白。
你该逆天改命，你该长生不老。拥有你该拥有的一切。
而不是守护着这群自私自利的废物。
他终于和心魔合为一体。
这种感觉似乎很奇妙，他还是他，有着一样的记忆一，只是往日那些人世温暖的情感似乎都抽离他而去。阿音还有父亲，对他来说变得像前世一般遥远的存在。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长生，这个冰冷的执念。
还有小美，他要得到她。
斩杀白虎后，村民们似乎又开始对他充满了敬佩爱戴，他们转身把满腔愤怒都发泄在王大锤身上。
无人听见小美的哀求。他答应了她的请求，救下了王大锤，把他们带回了地洞。
小美发现了他入魔的秘密，他本该杀死她的。他入魔了呀，可是他也惊异自己的不忍。
大概是他太孤独了，他想有个人陪他一起长生。
哪怕小美其实并不理解他。
作为交换，他放走了王大锤。
他听见小美冲王大锤说，慕容公子是大英雄，我就要嫁给他了。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都是谎话。
可谎话又如何，他终于得到她了。
他要逆转法阵，他要长生，他不想再这么孤独。
只是他没想到孙悟空会来，且又重新获得了金丹。
他被一下又一下重创，心魔终于被打出了体外。他长发散落，跌落在冰冷的地洞上，听见孙悟空若有似无的叹息:“可怜人。”
一切归于沉寂。
他以为自己会死。
只是此时却有隐约悠扬的笛声从虚空传来，是阿音吗？
大概是死前的幻象吧。
只是这个梦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有阿音的。
有个姑娘喜欢了他整整两世，却从没敢告诉他。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慕容白睁开眼。没有阿音。
他仍躺在地洞中。而心魔已不见踪迹。
他飞身而出。
当他将心魔的双手插在胸间，飞身护在小美和大锤那一人一妖前时，他想起前世质问师父慕容皓的话还有今生一直追寻的问题。
前世他的父母亲族心甘情愿魂飞魄散。
今生慕容一族为守镇护民代代不享天年。
却没有人记得他们。
这些牺牲为了什么？
而不管天界还是凡世，众人都是一样的愚昧和自私自利。
他们没有大恶，只是愚蠢。但这平庸之恶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但总有人忍受孤独和遗忘，选择逆流而上，在这黑暗中点燃些许微芒光亮。
正如前世他的父母亲族，还有慕容氏一代代后人。
人间，凡世，才不至沦为彻底的黑暗，历史的车轮才能缓缓向前。
决定他们命运的不是能力，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慕容白回身看向小美和王大锤，她如前世是云魅时一样的美丽热烈。
看着她和自己所爱之人紧紧相拥的样子，他终于释然了。
今生小美的明艳灿烂，照入了他晦暗的生活，让他误以为那是爱。
不过还好，最终他没耽误她的幸福。
他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还有阿音和师父慕容皓。
这场劫数他还是没能过去，不过困扰了他两世的问题终得了悟，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心魔因我而起，也只能因我而亡。
最后的时候，他想起这一世小时候阿音陪他练剑时的场景，他挥舞长剑，而她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吹笛。
慕容白模糊地想着，若有来世……他想好好看一下阿音。
但又随即自嘲地想，万剑穿心，灰飞烟灭。他哪还有什么来世？
不过这样也好。
他反身将心魔背起，喊出了那句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从小到大念过无数遍的剑诀。
纵横荡魔邪，一剑斩群妖。
风起扬尘，天地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