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生辰夜(1 / 1)
那天晚上,我一口一口地抿,竟也喝了不少酒,整晚,我都在跟师兄说话,鲜少与师傅聊天。
师兄说:“绯尘啊,这么多年,日日见你,你一不在了,会觉得没有着落的。”
我点头:“是啊是啊,我也会没有着落的。我也会想你们的。”我回答着师兄的话,眼睛却望着师傅,师傅的眼睛就像一滩池水,太深,看不见底。
师兄说:“等你嫁人的时候,给我们捎个信儿,若是能去,我们都去你的喜宴上讨口喜酒喝。”
我点头:“好啊好啊,你们都来,我就有了娘家人了呢。”我回答着师兄的话,眼睛依旧望着师傅,师傅的眼睛闪闪亮亮,晃得我锥心的痛。
师兄说:“哎,你青霜师姐出关却看不到你了,真可惜啊,造化就是这么弄人的!”
我点头:“是啊是啊,真可惜,造化果然弄人。”我回答着师兄的话,眼睛直直看着师傅,师傅眼睛已经不看我,自己低头喝着自己的酒。
师兄说:“绯尘啊,你怎么晃来晃去呢?”
我抬头看了看树,叹了口气说:“师兄啊,是你在晃来晃去呢。你醉了。”
师傅站起身,架起烂泥一样的师兄,背冲着我说:“绯尘,夜深了,回房睡吧,你要走了,你师兄很难过。”我很想问,师傅,那你呢,你难过吗?可我只是静静看着师傅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师傅,这时候,你若回头,大概会看到一个你从未见过的绯尘,她……已泪流满面。
回到房里,吹熄了烛火。我抱着腿,蜷缩在墙角坐了很久,头有些晕,脑子却清醒非常。我在黑暗里打量着这间屋子,它一度让我觉得是个家,实实在在的家,在家里,有父兄姐妹,有温暖,它一度让我觉得很甜蜜,有师傅,让我喜欢也让我心疼的师傅。
我问自己,绯尘,你怎么成了你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呢?镇日围着男弟子打转的那种人,没事假装深沉、不快乐的那种人。
下地趿着鞋,又将烛火点燃。我自己给自己研着磨,不急不缓,重按轻推,将墨研得细滑如油。我觉得,活了14年,今天第一次有了这种不慌不乱的感觉,竟是在这种时候。
虽平日里不甚勤奋,但毕竟也算师承名门——我师傅的绘画技艺,在各门各派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再说,我画的东西自己再熟悉不过,熟能生巧那句话真不是平白瞎说的。纸面上沙沙作响,一会儿,我的作品就完成了。
这是一幅背景虚虚浅浅的画,画上除了一个背影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因为我总是喜欢在那个人走过去之后,深深凝视他,闻他留下的香气。
这个背影画的,我,很满意。我画它的时候,头脑里已勾勒出一幅白发妇人临终靠在榻上垂泪看它的画面,说不定那时候我的脚边还躺着一只肥猫或是一只垂垂的老狗,看着画中的师傅还是那么年轻俊美,我会是一种什么心境呢?哎,有它就足够了,下山去,偶尔看看,也有个念想。
门上轻扣几声,我的心里擂鼓一样响,这个时辰,这个地界儿,在我师兄酩酊大醉的情况下,会来的人,只有一个。我真是醉了,头有些晕。
双手开开门,我靠在门上,歪着头问师傅:“师傅,你来做什么?”此情此景,真是好笑,师傅能来做什么,我真是醉了,问出这么没意思的话。
“睡不着,来看看你。”后半句我能懂得,前一句却被我听出了岔头儿,我强压下心里的一丝丝小星火,问:“师傅喝多了跟我们都不同的?我们喝多了都顶顶爱睡的,师傅却睡不着。”
师傅越过我,走进屋去,桌面上还放着我刚完成的大作,他拿眼睛望了望,说:“技法不错,却有些不像。你师兄的肩膀更厚实些,个头儿却没这么高。”
“哦。”我应承着点头,心里想,还好你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背影。此时,醉意已经有些上涌了,我挣扎着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用手支着头,定定看着师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还是装醉大着胆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我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肆意地看他,看进他的眼睛里,我的心里想着,争分夺秒地看一看他吧,以后,想看都看不到了呢。
绯尘,你要回家了。”师傅说,语调是平和的。
“嗯。”我漫应着,撑头看他。我还能说什么啊,我说,师傅,我不想走?这么说就可以不走吗?
“走之前,为师有些话要跟你说。”师傅坐在椅子上,将椅子转向我,这大概是要说上很久的意思。我心里掂量着,甚好,管它说什么呢,至少又有好一段能跟他一起呆着了。我撑着自己的脑袋面向他,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绯尘,你两岁上山,七八岁前我都没大在意你,后来你拜入我门下,我也仅只叮嘱你听些课业,从没真正关心你的衣食住行,大概也只你受了伤之后这一年多,才真是注意了你,知道你这小人儿,到了点儿要吃东西,身子比我们娇贵,不能热不能冻不能伤,哎,以往师傅真是轻待了你呀。需知,要掌管这昆仑一派,不是容易的事。师傅又从未成过家,不知道尘世间的小孩子该当如何去养。”
我的脑筋转得比平时慢些,但心里却是亮堂的,师傅这竟是在跟我道歉呢,似是在说我小的时候怠慢了我。
我心里一慌,忙说:“师傅你言重了。你看我这不是也长得挺好的嘛。漂漂亮亮的,人也不坏。圆乎乎儿的,一点儿都不瘦。多好。”
师傅被我说得笑了,师傅一笑起来甚是好看,我觉得屋子都跟着亮了亮呢。
“这段时日,你要走了,为师也难过。我们这昆仑峰上总共才三个人,属你最热闹欢实,你走了,这昆仑峰怕是要冷清了一半呢。我看你这两日胃口似乎大不如前,你也上火了吧?莫难过,世间一切的安排都有它的道理,都是上天的美意。”
他的眼皮掀了掀,看看我,又看看别处:“回去后你能结识些和昆仑很不同的人,看到和昆仑很不同的世界。你的家世很好,回去后你身边会有很多一样和你一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你还可以和她们交朋友,和她们绣花、逛集市……,哎,为师也不太知道世俗中的女子到底都会做些什么,也说不出个几样。”说到这里,他也说不下去了,和我一起陷入一片沉默。
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我想我的手再也撑不住我的脑袋了。我慢慢走到榻前,躺了下去,面向里,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里慢慢流了出来。我说:“师傅,你再陪我睡一晚吧,若是明天我爹来了,今天怕就是我在昆仑的最后一夜了。”
“好。”我师傅轻轻说,之后轻手轻脚地坐到榻上,将床帘放下,躺在我的身边。用被子将我捂得严严实实,想了想,隔着被子,搂了搂我,将我和被子一起搂在怀里——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我穿得严严实实、体体面面的,要多体面又多体面,就是一起和他呆在被子里也挑不出一点错处的,他却还是把我裹成了个粽子。
我转过身来,将头靠在师傅身上,说:“师傅,这么多年,谢谢你……。”我闻着他的竹香,却是说不下去了,谢什么呢,谢他的养育之恩?养育的事情大半他是没做过的,他说的对,他基本上略过了我的成长,不知道小娃娃长大的一切必备条件。谢他教我做人?我做人虽是清澈,却也没那么成功,混沌莽直,完全不值得称道。谢他教我懂得爱一个人?是的,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恋。我却不敢跟他说。
他师傅一边抚着我的头发一边跟我说:“我也只是在你受伤之后,才真正开始把你作为我的弟子,作为我日常起居的一块儿去对待的。短短一年多,为师对你竟有诸般不舍,这是超乎我的预料的。修道之人,该当讲个缘分,缘来且安,缘去即散。”
他见我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肩头,也不作声,又继续说:“回去之后,你的性子需得敛一敛,这么憨直,在娘家行,到婆家可是不行。……”
他搂着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左不过是那些下了山该怎样的话,从做人到做事,从做儿女到做妻媳,我都静静听着。其实我很想用食指放在他的唇上,说:“嘘,什么也别说,抱抱我吧,就我们两个。”可是我不敢,我只敢他说什么我应什么。
他见我不曾打断他,很是乖巧,还叹息说:“这女孩子,真是几天就长大了。前几天还拿着我的纸画乌龟,今日却能乖乖顺顺听我说话,一点儿也不吵闹了。”
我听了很是心酸,转头看着师傅,说:“师傅,绯尘今天过了个快意的生辰呢,就算明日就束装起程,我也无憾了。”其实,这么黑的天,这么黑的榻上,我喝了这么多的酒,一点儿也看不到他,这句话,我多半也是在给自己打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