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回(1 / 1)
琼华陨落,永世封入东海深渊,而昆仑仙城沉海,致使东海升起灵力漩涡,飓风席卷沿岸,海啸肆虐,洪水泛滥,绵延数万里,生灵涂炭。
永淳二年,九月,欧阳明日奉旨,以国师之名,协同太子显往沿海赈济。
洪涝,饥荒,疫病,以及比洪水更甚的恐慌,这一切只让欧阳明日心里多有几分怜悯,哀鸿遍野他看了千百年,而唯一超过今日的,便是他斩断不周山天柱之后。
只有神是这世界真正的守护者,却也带来了最大的灾难。
裹携着灵力的气流漩涡竟不曾移动,海水被卷上天空,大雨已连绵一月不歇,连鱼都不停从天上掉下来,这里已不像是在陆地。
欧阳明日坐在山岭高处,看着脚下水潮涌荡,泡得浮肿惨白的尸体被水冲在树上,撞得烂了开,肚子里的东西顺水流了出来,漫在了死鱼间,水腥也埋不住那恶臭。
即使易水一直撑着伞,欧阳明日里外三层的衣服也都潮湿了,这里根本没有不沾水的东西。他听着后面林子里干呕的声音,偏头说道:“水患未下去,疫病已经流传开,殿下在这里更是危险,又是何必。”
李显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像塞了东西。这里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他觉得只有欧阳明日的身边才算比较安全。
风又大了些,伞几乎要被撕扯开。这里是灾区的最边缘,往后十几里还没有波及至此,短短月余,究竟死了多少人,暂时还无法仔细计算,根据户籍统计,这些地方的受灾人数约有六十多万。若此事处理不当,必生动荡,危及国本。
李显歇了半晌又走了过来,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欧阳明日身上,说道:“在这看着也没用,不如回去。”
说话声被风吹得不清楚,欧阳明日点头道:“走吧。”
二人下榻的地方离灾区自然不近,却也是绵绵小雨下个不停,灾民几乎挤满了角落,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尸体被清理出去,染病的人已被集体隔离,欧阳明日尽力救治,可每天被传染的人都在增加。流传的疫病有好几种,有的连欧阳明日都不曾见过,只能去研究,试图找到治愈之法。
弘道元年,十二月,三个月下来,欧阳明日几乎没睡一个好觉,可他并不觉得累。
赈灾放粮,安抚民心,实行大灾的暂时性政策,都有别的官员去负责,武后派他来的最大原因,还是他的医术,疫病和饥荒一样可怕。欧阳明日只管疫情的控制,只要是针对疫病的命令,所有人都得照他说的办,但他没有擅自调动人员的权力,都是地方官按他的意思去下去布置。
欧阳明日醉心医术,他对医术的疯狂研究,早已脱离了追求长生的目的,他迷恋这个过程,每个成果都让他感到无比舒畅。他深刻知道,研究出一种有用的治疗方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可他绝不认为那有错,他从不强迫病者,而在他手里死的人,永远没有从他手里活过来的人多。
腊月冬雨,到处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儿,有大片的房屋被泡得坍塌。
欧阳明日一直在研制应对药物,记录着针对各类疫病的试药效果,每天都有尸体从这里抬出去,也有人活着走出去。房里宽敞,两排摆着六盏油灯,这里安置的都是试药者,男女老少自然都不缺,病痛之下吟声靡靡,尽是将死之气。
夜深,雨声未歇,易水秉烛推门,屋里一下安静许多,他放下烛灯吹灭,将欧阳明日推进来。
木轮轧着潮潮的砖地,声音沉闷,停在第一张床前,是个病重的女孩,欧阳明日温和安慰了几句,待易水备好纸笔,便开始询问查看,口述症状让易水记下来。
油灯昏暗,发出滋滋的声响,现在这里什么都缺,太子的居处也没多少蜡烛可用。
李显还没睡,自从欧阳明日开始试药,他就搬得远了,哪里受得了成天看着那些垂死之人,吓也得吓出病来。
这里倒是晴天,晚上还能看见星星,有人急惶惶赶来,连夜传旨给太子。
圣上急召,李显即刻动身回京,半月急赶。
东都洛阳,紫微宫。
武后独自在偏殿,稀稀落落几点烛火,小小香熏金兽炉,让诺大的宫室还有那么一丝暖意。
案上摆了一副残画,画上蓝衣女子,正是隐太子妃。
武后怅然叹息,她看了这幅画很久,终是将其掷入炉中蕴火,看着画上温婉女子变了焦黄,化为灰烬。
听殿门打开,武后走到殿前,看李显入内行礼,准了他起身。
李显低头不语,只看着面前武后缃色长裙,听见她说道:“显儿,昨夜在贞观殿,圣上驾崩了。”
这句话让李显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忽地跪了下去,全身颤抖冷汗直下,他的脑子几乎空白,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眼泪挤得眼睛生疼,却不知该不该掉下来。
“明日,就要发丧了。”武后道,“你,也该登基了。”
李显猛然抬头,直直看着她,眼泪就这么滑了出来。
武后似乎怜悯起来,柔了声音道:“显儿,皇帝,并非是那么好当的,母亲心疼你,所以登基之前,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去做。”
门窗紧闭,夜风将薄薄窗纸鼓得直响,李显低伏着身子,他听到了这轻柔的声音,心里竟只有恐惧。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太子太傅。”武后笑了一下,“但他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你若想安宁地坐上这皇位,他只有死。”
“只有死。”
武后又说了一遍,她咬着这三个字,这就是她诏李显回来的唯一目的。在诏令发出时,李治还没有死,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在李显前往洛阳的第二天,欧阳明日也接到了诏命,这段时间他一心扑在疫情上,也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已离京三月,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再多猜测也是无用。
欧阳明日到长安时,也发丧不久,灵柩才回了长安,帝王驾崩,朝野上下还没从水灾的影子里出来,又陷入了新君登基的波动。
没有人去理欧阳明日,他也不去找任何人,身为臣子,却完全不去参与这场丧礼,安静地在自己的府里,一天天过如常的日子。
直到六天之后。
天下大丧,万里素缟。欧阳明日又穿上了那一身白衣,当夜太子驾临,一路人也都披麻带孝的,安安静静地守着府门,李显只带了一个人进去。
欧阳明日还在翻看那些疫情的记录,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易水早退了出去,李显敲门进来,就见他一个人。
“太傅先生。”李显唤道。
欧阳明日放下手上东西,看着他:“这么晚了,殿下有何要事?”
李显立刻移开了目光,看着地面说不出话来,紧攥的双手也抖得厉害。
欧阳明日叹了口气,颇是无奈。
半晌,李显颤着声把外面的人叫了进来,那人低垂着头,手里捧着一红漆圆盘,盘里有一银杯,杯里盛着酒。
欧阳明日沉默一阵,说道:“殿下,你知道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天后也不能阻止你登基。”
“是,我明白。”李显极快地看他一眼,闷声道,“可无论坐到哪个位子上,我只想安宁。”
欧阳明日轻轻一笑,一身的清冷色,却显温柔暖意。他示意捧酒的人到跟前,那人瞧太子抬手准了,才低头挪过来。
“我也用不着你念我的好,但有一句话,希望殿下能记住。”欧阳明日拿起了银杯。
银杯刻着自胡人那传入的花纹,简单漂亮,在欧阳明日的手指上映了华彩,如明明月色。
他双手执杯,将这杯酒递到唇边,嗅着清甜酒气说道:“坐上皇位,并不一定能得到天下,殿下要时刻记得,你是这大唐的皇帝。”
欧阳明日的眼里含着一种莫名的风情,不知那是悲伤,是解脱,是平和,还是别的什么,在这一刻,他那取了银河之水的眼眸,或许能让一见钟情变为真实。
他微微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将酒杯轻轻放回盘中。
这天晚上李显没有回宫,他连路都不会走了,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月亮,然后哭得涕泪纵横,抽不上气来,也没人去管他。
弘道元年十二月,太子李显于灵柩前即位,园陵制度,务以节俭,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于天后处理决断。
太子太傅以帝师之礼厚葬,无人谏其为罪臣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