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回(1 / 1)
武德九年,七月初二,烈日昭昭,琉璃飞脊踏稳兽,太极宝殿托金云,几丛青翠树,蝉鸣引梦。
大太阳烧成焚魂火,流焰似是滴到了身上,烫得人忍不住跳脚。宫里侍奉着的仕女宦人,有是昏昏欲睡不敢闭眼,有是汗滚脂粉不敢拂面,听圣人一令,叫诸奴婢下去,顿时如浇了凉水般精神起来,连忙低头成列出了殿。
殿上秦王面圣,宫闱私密,说不得与外人听。
案排沾露花果,葡萄莹润玛瑙串,香桃脆李色甘美,李渊坐于案后,手攥酒樽,怒腾腾质问:“此话当真?”
“长兄素来重礼,修身养性,恕儿不敬妄言。”李世民上前一步,看着李渊脸色,作愤然貌,目光左右小心道,“怕是那尹德妃心贪权位,张婕妤慕长兄年轻色盛,私里勾引太子……”
“成何体统!”李渊忽然间怒冲心口,撂樽而起,李世民暗里观察下,又没了下文。
李世民的话看似偏言太子,却说得李渊大怒,好像这后宫已不是他作主,这帝位上已不是他,而是李建成,好像他风姿尽衰,年近垂暮无人肯理了。想起李建成天生容貌极盛,俊俏非常,相比自己现在更是添火气,长子李建成今年已岁华卅八了,却芝兰玉髓不减当年。
李世民见他面色阴沉似布雷云,心下计较着,道:“我也是偶然窥见太子与人私会,这秽乱后宫……”
“放肆!何来秽乱后宫!”李渊喝断他,毖敕道,“事实如何朕还未查明,莫要胡言乱语,对太子不敬。”
李世民奉一声:“是。”
听李渊令传尹德妃与张婕妤,纵早有布置,在这地覆天翻,生死一线之时,冷汗倒流入骨,熬一分怕一分,躬身不多看,出去传令。
东宫内殿,珠帘虚掩云屏,絁繻裹冰凉气下走。
簇花铜镜前一具翠金步摇,李建成早早理完事,陪着妻子试头妆,这步摇是新供,黄金山题,串玉花蜜蝶,银穗垂珠,轻轻一动就摇摇晃晃,随步生灵。
“这个可喜欢?”李建成拿起步摇里的正位额缀,簪到郑观音髻上,“你正是贵盛,可比二八年华。”
郑观音靠入他怀中,不知为何今天心里老是突突地跳,忍不住起身来抱住李建成,黛眉锁愁,埋首闷道:“我十六岁就嫁于夫君,那时夫君还是世子。”
“十二年了。”李建成想起当天,整个府邸笼在喜红中,红男绿女,繁节复礼,红烛里,新妻娇比春桃花。
郑观音出身荥阳望族,两族联姻,父母之命,他们的夫妻恩爱也是这许多年养出来的,李建成对她嬖爱颇深,十二年点滴,如柔泉入心。
头又微微疼起来,李建成按住太阳穴,搂着郑观音行到榻上。
郑观音忧道:“夫君可是累了?”
李建成轻抚她后背,摇了摇头也不言语,夫妻二人偎依着,窗外盛夏景浓,鸟倦双归,忽然一串蹦蹦达达的脚步声,跳进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娃来。
次女李婉顺才点儿大,懵懂不知事,飞奔进来,笑声洒了一路。
“阿耶阿娘,我抓着蝶儿了。”李婉顺扑到两人眼前,两手一伸放出一只彩蝶来。
李建成看着彩蝶慌张飞起,绕了几个圈儿,翩然钻到窗外柳荫里去。
皇城北门,玄武门外,两队锦衣列在门前,毒辣的太阳下没有丝毫声响。
长孙无忌站在重影之中,前方尉迟恭一挥手,带两队入玄武门,静悄悄有如鬼魅消失,末了长孙无忌转过笑盈盈的一张脸,向一旁两位禁军拱了拱手,各不言语,随在最后进去。
秦王妃长孙无垢已候在宫墙上,今日她未上妆,热得汗黏衣裳,炎日下一直候在此处,晒得骨肉都融在一起了,也仍旧安静端正,一如修篁。
看人都上来,长孙无垢面上见喜,向长兄点了点头,引人至屯所,里藏兵甲弩刀,制同御林军。
秦府兵换了甲胄,扣刀持弩,一个个双目炯炯,面绷似鼓,粼粼金属寒光下如天将神兵,尉迟恭及其余九将向秦王妃抱拳启礼。
“诸君。”长孙无垢深吸口气,女子轻言却似有万般魔力,“今日之事,系秦往府上下性命,无垢直言,事败,诸君陨命,事成,诸君也留不下身后名,唯能与秦王一荣俱荣,诸君可愿?”
众人不能大声应喝,却更是激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后荣华富贵,得权上位,以命搏天命有何惧,齐向秦王妃一拜,几位秦府将各领兵就位。
长孙无忌往玄武门正前走去,长孙无垢看着兄长背影,只能在刺眼日光里,以目相送。
玄武门里宫深处,李渊宣来尹德妃和张婕妤,三人在殿中,也不知说个什么,是问话是问罪。
李世民退出门来,里面无论发生什么,都于他无碍了,心下却也忐忑,怕门里二女子行个差错,有个万一。
李渊近身常侍低头闭耳悄立在一旁,只怕个不该的事寻上自己,见秦王走来,却也没得退,只得上前道:“大王可是有吩咐?”
李世民道:“圣人有令,宣太子与齐王进宫。”
常侍偷眼一瞧紧闭殿门,却道:“若非圣人亲敕,奴不敢惊动太子殿下。”
“这话忒无理!”李世民逼前一步,怒道,“你这是说本王假传圣令?”
这罪名可大得吓人,常侍忙道:“不敢不敢,这就派人去请。”便差了人去东宫与齐王府,也都是李渊身边得信的。
这一召虽来得突然,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自然无人猜疑。
李建成候着四弟,两人一道入宫,他精神微倦,却看不出来,郑观音送他出东宫,只道小别时许,哪里有惜惜离语。
宫前宽道上没个人影,兄弟二人并肩徐行,李元吉道:“父亲年老,易为人左右,前些日李世民还奏请还洛阳,却有朝臣相阻,只怕是他不想走,此番又待如何?”
“洛阳有大权,却无先机。”李建成理衣冠仪容,系了冠缨,望玄武门在近前,与元吉笑道,“你何必多言,我与他兄弟情分已尽,同气相关,怎堪相煎,然我位居太子,他却是文皇帝,我倒成陈思王。”
李元吉慰他道:“长兄且心安,既弃夫情累,不沾小仁而顾大局,他秦王有何本事胜过长兄。”
“不说这。”李建成提起精神,拍了拍他道:“你这般为我,为兄绝不亏待于你。”
李元吉只一笑,二人再无言语,兄弟并肩,步步徐行。这灼灼烈阳下,玄武门越发显得浑厚巍峨,影碾皇城压十殿,三窟金光破九天。
赤浓浓,血漆千年木,碧沉沉,藓翠百岁墙,两排具甲御林军引入玄武门中。苍穹方寸下,玄武门里重影叠盖,积阴冷之气,甫一入,森寒之感就涌在身上,李建成每过此处,阳炎之力被压制,凉透心骨。
二人越走越深,入玄武门百余步,闻身后响振雷霆,俱是一惊,立刻明白怕是秦王举事,要将他们诛杀于此。
李元吉什么都顾不得想,拽住李建成急奔,长无尽头的青石路上,独有两个身影,远看去,好似未动。
脚步声回荡不住,两列壮兵推合玄武门,沉重的铁枢旋转,朱门禁闭,一下震耳欲聋,颤人心神,却仍是静得吓人。
“长兄,命休矣……”李元吉失了浑身力气,就要软倒下去,李建成立刻扶住他,扣着他的肩转过身来。
玄武门闭,四方宫墙上,精兵悍卒已围了个严实,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二人。在听到声响之时,李建成已明白他走不出玄武门了,有心算无心,猝然发难,李世民多方准备,只怕早就买通了东宫与禁军,布下精兵埋伏,他们全无还手之力。
众兵卒让身,李建成看着李世民自后步出,尉迟恭等簇拥在侧,看他自身旁人手上拿过弓箭,看他搭箭,看他缓缓拉开弓弦,手都在颤。
李建成紧紧抓住李元吉,喃喃道:“四弟,是为兄亏欠你。”
箭啸声起,百步之外,穿心而过,竟觉不出一丝痛,李建成捂住心口,血染红锦,垂堕青石。亲眼看着尉迟恭一箭取李元吉性命,亲弟陨命,怒恨悲彻心魂俱裂,一口气梗在喉头,生生呕出血来。
李建成看着自己的二弟,眼中千年恨意疯乱,噬鬼唑神,口中血涌,指着他狠狠道:“李世民,你弑兄杀弟,天地不容!”
怨恨成毒见血封喉,李世竟被吓退半步,急命放箭,看着太子身中数矢,仰面倒下,一时也不敢上前查看尸体,令人取太子及齐王首级。
哀哉,太子殿下,玄武门下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