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回(1 / 1)
华锦少年未加冠,垂髫扫眉,眸胜星子,小小年纪气势凌人,端坐在案前抚琴。
慕容紫英没有见过这个少年,这个地方也没有来过,幻境里唯一熟悉的就是琴声。此处府邸富丽堂皇,按制是王公之阶,看器具上的印刺,是唐王府,当今圣人为唐王时,殿下曾是唐王世子,莫非施术者见过殿下年少的时候。
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太子,那双眼睛一直未变,他当然认得出。幻象不是由他的记忆而生,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对殿下年少时如此熟悉,还图谋不轨。
慕容紫英起了杀意,他走到少年身边想打破幻境,剑已出鞘,集全力刺出,势破千钧,无半丝犹疑。
剑气似千万牛毛小刀,刮过面颊,指下琴弦尽断,刺耳之极,少年却声如润玉,问道:“你是何人?”
血透华锦顺剑身流下,慕容紫英抽出少年胸口的剑,看着少年仰面倒下,血从琴案上一滴滴落下,断弦摇晃着,这把琴似乎在哭泣,为主人而泣。
剑尖轻颤,血滴被抖落,慕容紫英握得再用力都无法控制,他觉得有些冷,少年的眼睛仍旧看着他,天下最美的眼睛,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以为这幻境与他无关,忽然明白一切还是生于自己的念。
“殿下尊贵,在紫英面前从来高高在上。”慕容紫英挽剑还鞘,仓声断金玉,竟有一股恼恨梗在心头,他转身看着幻境渐渐碎裂,走出这个唐王府。
若能在殿下年少时结识,殿下定会待自己不同,自己也不会丝毫不敢逾礼。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殿下更是温柔谦和,可其中睥睨轻蔑,竟被他深切地感受到,被视为世间微尘,幸博其一眼青睐,却永远遥不可及。殿下视众生平等,只因众生无一能入他的眼。
只恨君生我未生。
幻境尽碎,此处枫红水寒,景致漂亮,枫叶掩埋了一把破琴,弦全部腐蚀殆尽,红木琴身甚至都有些腐烂,就是这琴造了这个幻境。若是殿下用过的琴,记得殿下的琴音也没什么,可此处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殿下从世子到太子都不曾来过,而且,看这琴被毁已有几十年,那时候殿下尚未出生罢。
莫非是前世因果,今生断缘。慕容紫英无心多想,不知为何这幻境叫他心有余悸,抚过右腕上的赤金琴弦,御剑而去。
此处不再有琴声,亦不再有哀彻人魂之情。
渡魂为太子之前,长琴的确用此琴奏过一曲,可琴身音色皆不叫他满意,就随手毁了,不想这琴记下了他,琴音诉执念,遗弃百年,今日终成黄土。
昆仑之巅,人仙之界。冷云缭绕,琼华殿宇飘渺,如雾里看花,挥开百年古卷,高山仰止,钻之弥坚。
慕容紫英在门中辈分颇高,回来有许多弟子迎接,他的性子却并不容易亲近,没有什么朋友。琼华现在的掌门是夙瑶,上任只有几年,她资质不算高,能就任也不知是注定,还是运气。
殿上少年行礼:“慕容紫英见过掌门。”
夙瑶点头,直接问道:“闻你忽然之间灵力大增,是何故?”
“是殿下……”
“殿下?!”夙瑶面露怒色,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石阶到少年面前,“你身为修者,结识人界太子就罢了,还屡次纠缠,意欲何为?”
慕容紫英没有解释,也没办法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是太子殿下所赐的琴弦,紫英并不知来历。”
夙瑶打量少年手腕上的丝线,一看就不是凡物,人界皇族累世千年,灵宝古籍自然不是几百年的修仙门派能比,可如此厉害的东西实在罕见,要是整张琴,那还了得。
捏起法决,夙瑶想将琴弦收到手心,一声琴音铮鸣,慕容紫英手腕上暴起赤金光芒,夙瑶整个人都被掀了出去,直接摔到地上,仙灵之力震得她心肺出血,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慕容紫英连忙上前,将夙瑶扶了起来,琴弦不受他的控制,所有想拿的人都会受到攻击,其戾气颇重。
“此物非同小可,不得擅用。”夙瑶稍作恢复,看着慕容紫英,少年天资出色,又得贵人相助,岂能不遭人嫉恨,假以时日,连她这个掌门都及不上了。
夙瑶蹙眉,清丽面容上显出冷意,重新回到掌门的玉坐上,令道:“慕容紫英,你心绪不宁,今日起闭关清修,不得离山,更不得再与太子来往。”
“是。”慕容紫英仰头看了看夙瑶,攥住了手腕上的琴弦,转身离开。
夙瑶微昂着下巴,端着掌门尊严和骄傲,可她的手上的指甲已经扣进了皮肤,颤抖不已,何其不甘。
剑阁闭关,朱红门前灯烛长明不灭,山中一日,人世千年。
武德七年,异变突起。
太阳热辣辣地烧着,一个身着唐军甲的年轻人飞奔进东宫,不长的台阶几乎摔倒三次,浑身尘土像刚从地里爬出来。
“殿下!太子殿下!!”小伙子连滚带爬,看到匆忙走出来的李建成,赶紧扑了过去,“殿下!杨都督起兵了!”
“什么?他何以不遵本宫调遣!”李建成跄了一下,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小,转瞬间他已几乎被逼到绝路。
李建成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窝了一股窝囊火,发都发不出来,步如疾风独自去了书房。李渊在京外仁智宫避暑,他在长安监国处理政务,杜如晦的族弟杜风举,忽然到仁智宫告发杨文干造反,这一下来得太突然,李建成不明其中原委,只能急发密函令杨文干不要妄动,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反了。
庆州都督起兵造反,他李建成绝脱不了干系。现在的庆州都督杨文干,曾是东宫宿卫,李建成对他说不上宠信,也的确不曾亏待,他是个忠心之人。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一时猜不出,但背后是什么人李建成还是知道的。
滚饱墨汁的狼毫轻灵跳脱,含一股怒煞在素帛上疾走,没有半刻停歇,李建成杀气四溢,眉心朱砂时隐时显,易水剑灵应杀气所召,在他身侧现形,很是奇怪李建成的行为。
“主人,你干嘛不停地写清心决?”易水小心地凑近,瞪大了眼睛,“主人连这个都会啊。”
李建成强制自己顿住笔,划出一道墨痕来,如果再不能平心静气,他实在会忍不住叫易水杀了李世民。易水见他眉心点红,不知是何物,伸手想去碰触,李建成斜过一眼来,如冰刀刮骨。
“主人赎罪。”易水连忙跪地,不敢抬头。
李建成揉揉眉心,再放下手时朱砂已不见踪迹,整个人像打过一场大战出了一身汗。他叹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缓步走至窗前,窗外一片夏日盛景,花红柳荫重。
易水小心抬眼去看他,太子负手立于窗前,阳光将镂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却像是被困在囹圄,如厮高贵又能奈何。
仁智宫中,李渊脸色阴晴不定,他已下诏宣太子入仁智宫,亲自审问。
他知道这事里少不了秦王,可谋逆造反是所有帝王的逆麟,再亲再爱的人一旦触及,都会立刻生出猜疑,划出鸿沟,何况是太子这个敏感的位子。以太子才智,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只怕是他与秦王相都,波及自身。
李渊发着呆,他想到了几个嫡子少年时候,当皇帝的日子是人间极致,他已经很久没有思及以前了。李建成作为长兄可以算是无可挑剔,就算不能福泽所有兄弟姐妹,对同胞嫡出的兄弟也是既教导有方,又关怀备至,闹到今天,就算兄弟相残,李建成也不欠谁的。
李渊静静看着门外,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外面几声通传,次第传来:“太子到!”
阳光如流火,恨不得把人间烧为焦土,李建成逆着光跨进门来,他头上的金冠被照得光芒似针,简直刺得人眼睛疼,李渊微合眼帘,看着他走到面前,撩起衣摆,跪下,行礼。
“你来了。”
“是,父亲,孩儿来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吗?”
李建成抬头去看李渊,他又觉得累了,千年沉浮如何能不累,他笑了笑,温柔如往昔,说了两个字:“权欲。”
“你!”李渊不知为何怒起,起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李建成两个字,把他堵得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父亲有什么要问孩儿吗?”却是李建成问道。
李渊偏头不去看他,起身走到李建成身后,就这样低头俯视,伸手按住他的肩,道:“现在起你禁足在此,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
“是。”
李建成什么都不打算做,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曾见过多少父母亲对子女之爱,爱至己无存,爱至人无存,入人道入魔道,难不成,这人世的骨肉亲情,也如此肮脏为权欲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