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天色阴凉,晓梦山庄正门大敞,几个仆役手执笤帚,安静的清扫门前,对台阶下醒目的十二人大轿视若无睹。十二名身着黑白双色长袍的女人无声立在轿辇两侧。甜美的笑容,空洞的眼神,她们是星曜宫主的仆从,人形傀儡术的人偶。
二九蹲在石桥边,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池塘里一朵素白的花苞。它小小的,缩在巨大荷叶撑出的影子里,一副快枯萎的模样。二九盯着花苞,又扭头看看云居楼。她挠挠脖子,今天发辫是自己扎的,发带没绑紧,松垮的头发弄得她有点痒。
巫灵进山庄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每次星曜宫主与庄主见面都会好事许久,她已见怪不怪。她惊奇地是,传说中已经八十一岁的老女人巫灵居然是个妙龄少女模样,而且是个美貌的姑娘。
二九突然僵住,她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巫灵的服饰,深蓝色长袍,不知是绢布还是绸缎的布料上用银色的线绣着浩瀚星空。还有乌黑的长发,流苏一样铺泻到脚踝。至于长相,二九只知道她的脸色白皙,以及额头的朱红印信。明明是刚看见不久的脸,明明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的脸,却像是笔墨勾勒的轮廓,美则美矣,却毫无印象。
二九打了个寒噤,她抱紧双臂,突然觉得阳光阴冷了几分。
萧子育跪坐在软榻上,双手分开置于两膝,面前一杯冷透的茶。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将近两个时辰了。与他对面相坐的巫灵小口慢啜茶水,茶是好茶,今年新到的天宫云雾翠,但是那能一口饮尽的茶她已喝了两个时辰。
“庄主没有什么想问巫灵的吗?”并非在星曜宫的辰宿海中听见的宛如空谷回音的死寂女声,而是真正的,从人类喉管里发出的声音。
“我以为是宫主有话要对我说。”萧子育双手一摊,锋利的目光盯住面前这个外表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女人,“倘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宫主怎肯轻易踏出星曜宫的门。”
巫灵诡秘一笑,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角的眼纹配合唇角稍稍上翘,风情倒是美极。她放下茶蛊,慢悠悠道:“巫灵此次出门,是为了寻找下任星曜宫主,任何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都该准备后事了不是。”
“很难想象你有八十一岁。”萧子育看着她浓密的乌发,戏谑地说。
“历代星曜宫主的时间是凝固的,自她们继承尊位的那刻起。”巫灵微微抬起脸颊,闭合的眼睛似乎正透过眼皮观察萧子育,“我步入辰宿海时刚好十八岁,那以后,我变化的地方只剩下头发而已。”
原本从对方头发上收回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再次看去,萧子育蹙起眉头,语气带着不确定:“星曜宫自诩神使,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神恩浩荡?”
“神恩浩荡?”巫灵捂嘴,咯咯笑了起来,“是啊,天经地纬,谶讳莫深。星曜宫主洞悉星轨命途,江湖天下命数诡谲,诸般变幻均逃不出宫主心眼。你们称宫主为‘神’,可你有见过这样的神吗?”
她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掌心朝上,广袖下滑,露出半截手臂。手臂上的肌理白嫩似玉璧,异常光滑平整,看不见任何血脉经络。
萧子育怔住,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手!同样的肌肤他曾在星曜宫中侍奉宫主的傀儡身上看见过,那些笑容甜美却眼神空洞的人偶。他一直以为她们是巫灵的人形傀儡术下的作品,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的简单。
“你们以为宫主是神,可什么是神?行世人之所不行,能世人之所不能,泥塑金裹,宝相庄严,受万家香火,承千人伏拜,这就是神?还是说只是人类自己想象出来,用来绝望时号哭哀求的对象?星曜宫主从不是神啊,她们是被锁链铐在辰宿海虚假神座上的奴隶,被抹去往事前尘的人偶。她们,只是神灵的棋子啊。”巫灵顿了顿,笑了起来,“这点倒和晓梦山庄有点像,庄生梦蝶,蝶梦庄生,谁又能看透自己究竟是做梦的那个,还是梦境中的那个。抹杀过去方是强大生存之道,多余的记忆只是阻碍。所以,星曜宫主才能看穿星轨,她们的力量无与伦比。”
说着,她倏地直起身体,跪在软榻上,双臂张开,犹如万丈高空展翅翱翔的大鹏,广袖悬展,星图繁复,有宇宙深藏其中。刹那间,萧子育仿佛回到闹市中心的朱楼,青铜大门后,辰宿海飘渺,死去的星坠陨,初生的星闪耀,新生与死亡周而复始,天地皆是星光幻海。梵声颂唱,古老的歌谣宛若神灵的咏叹,庄严又温婉,潮水般推近又远离。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斗室之内,萧子育看见日升月落,江海奔流,草木荣枯,高楼宝器,此消彼长。多少年岁月流淌,多少代兴盛灭亡。沧海桑田弹指,万古洪荒转瞬。
咚咚——咚咚——飘渺处,钟声响起,震碎明镜,琉璃纷落似雪、萧子育眨眨眼,他跪坐在黄花梨木茶案前,黑泥炭炉咕噜咕噜煮沸清水。对面,星曜宫主垂首端坐。
“星星漂亮吗?”她问。
萧子育的手按住软榻旁的青炎剑,眼神警惕,沉默不语。
“庄主不妨猜猜,哪颗星星照佑你命。”她又问,萧子育依旧不语。
“我没办法不被辰宿海吸引,那璀璨的星光,即使没有其中没有一颗属于我。”巫灵叹息,眼球动了动,缓缓撩开眼皮。原本应是黑色的瞳仁被白翳覆盖,好似亘古难化的冰霜,“星曜宫主付出肉眼的代价换得心眼,上窥星轨天命,下勘红尘人命,但,”巫灵停下话语,侧歪脖子,这个小动作像极了二九:“天行有常,岂是人力能够掌控。”
“难不成星曜宫从前所说都是骗人的?”萧子育按住剑柄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星曜宫勘破的不是天命,是人命!天命不可违,但是人命可以争。”
“呵,我还以为星曜宫秉持的是服从神的旨意,顺天从命。”
“为何要听天由命!”巫灵的瞳孔瞪得极大:“庄主可知,六十三年前的巫灵,是海边采珠为生的渔女。”
萧子育暗自皱眉,星曜宫可没有免费提供消息的传统,何况是关于宫主的“过去”。
“十八岁那年,海上风暴连续数月,浪大滔天,暴涨的海水摧毁村庄。村人听信巫婆所言,相信海难是龙王降灾。若是想平息海祸,必须举行盛大祭祀礼以平息龙王的愤怒。村民们花大价钱买来榆木搭起祭台,巫婆脸戴面具,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舞足蹈。她的手下扮成虾兵蟹将,群魔乱舞。可悲又愚蠢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二个被吓得不敢乱动。他们捐出毕生的财富填满功德箱,他们匍匐在泥土里,哀嚎着,祈祷着。可是世上哪里有到神?即便有,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岂肯顾忌脚下砂砾里蚂蚁的死活。”巫灵的语调好似叹息。
“祭祀过后,风暴延续,灾难依旧。巫婆又说,要将纯洁的姑娘献给龙王做妻子才能平息风暴。那些人,那些村民,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出来。因为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牺牲一个孤儿能平息龙王的愤怒,何乐而不为呢。”她阖上眼睛,萧子育能看见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就在我被村人绑上浮舟的那日,星曜宫主出现在狂风怒号的海面,她让我自己选择,选择作为新任星曜宫主的活,或者作为渔村的采珠女死。”她顿了顿,死去的双眼蓦然释出光彩,像是一口深井中反射出来的光亮:“我选择了前者,没有人愿意会选择死。呵,说来可笑,最终村庄还是毁灭了,海啸吞噬了虔诚伏拜的村民和装模作样的巫婆,神终归听见了他们的哭号,用死亡终结痛苦。”
“你看起来似乎很难过。”萧子育对巫灵低沉的语气感到不解。
“怎会!”巫灵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容,“其实当时他们只需翻过北边的山峰便能得救,可是那帮白痴只会停在原地哭泣发抖,活该被淹死。”
“这种想法倒是很符合星曜宫主的身份,漠视苍生。”年轻的山庄主人慢悠悠的说道:“也符合星曜宫宣扬的,命运。”
“不过是选择而已,我不去,也会有其他人代替我。”她再次伸出手,摩挲着光滑的肌肤:“肉体是什么?躯干?凡胎?牺牲肉体与自由换取生命与威能,我无话可说。”她抚上白翳蒙蔽的眼瞳:“可是我老了,快死去了。作为星曜宫主巫灵被锁在辰宿海,挣扎了六十三年积攒的勇气,我想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像每个普通老人一样死亡。”
“快死了才反抗,是不是太晚了些。”
“不晚,我还活着就不算晚。”
“我很好奇,巫灵宫主,你的行为应该算得上背叛了,你的神不会惩罚你吗?”
“哈哈。”巫灵笑出声,“我剩余的生命仅有两个月而已,我死后,自然会有人继承尊位,神何必浪费精力惩罚一个死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
萧子育端起茶杯,淡碧色的茶水映出他模糊的面庞:“如果看穿星轨命途的星曜宫主都是棋子,那我们算什么。”
巫灵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萧庄主,你曾期待坐上神座吗?”
萧子育挑眉,冷哼一声:“我对当傀儡没有兴趣。”
“你是位意志坚决的人,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江湖霸主的人,所以……”巫灵欲言又止,眉头拧成死结,“我不得不告知庄主,十一年前杀害庄主双亲的凶手乃岭南浮沉谷前任谷主。”
巫灵似乎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仿若铁钉敲打进萧子育的心脏,瞬间掀起滔天的疼痛,屋子中流淌的鲜血,父母残破的尸体,无能为力的嘶喊,折磨了他十一年的记忆再次浮现眼前。
“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萧子育几乎是怒吼,在星曜宫永恒的辰宿海中,他无数次询问那位飘渺星光中的号称神之口的宫主:“谁是我的仇人?”但是无数次,回答萧子育的都只有回旋在星空的梵音。
“星轨开始交错,你与浮沉谷的主人很快就会相逢,我的沉默已经没有意义。”巫灵的声音骤然衰老,十八岁的嘴唇发出了八十一岁的苍老声线,她的头颅高高昂起,双手环抱胸前,神情开始凌乱:“星曜宫主之责,阻止双星相逢,星宿佑命之人的星轨相撞,必定星陨人亡!”肌肉在痉挛,巫灵空白的瞳孔盯住萧子育,问:“庄主能否放弃进攻岭南浮沉谷?”
“不可能!”萧子育站起身,怒目而视地瞪向巫灵,“为人子为双亲报仇天经地义!”
“即便你会付出代价?”
“代价?”萧子育反问,“什么代价,星陨人亡?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是当年那个遇事只会哭的孩子吗!”年轻的庄主嗤之以鼻,“巫灵宫主,仇我一定会报,哪怕以晓梦山庄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巫灵沉默了,萧子育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江湖的血雨腥风皆由晓梦山庄这位恨意深植的庄主一手掀起。她自负观星六十三载,却始终观不透人心莫测。到最后,她也只能说出星辰告知她的,所谓的未来。
苍老的声音陡然尖锐,似指甲划过兵刃,激得人毛骨悚然:“岭南青山被血红湮灭,蓝色刀影亦葬其中。十一年的仇恨延续,只为终焉。当星辰坠地,骨殖遍布浮沉之地,不要妄图侵犯手足的羁绊,你将失去最锋利的刀。”
“最锋利的刀?”萧子育皱起眉,一时不解巫灵所指。
巫灵没有答话,脚踝用力,她手不撑地的站起身,微微一笑,声音如初次见面时般年轻:“庄主见谅,人老了,难免话多。下次见面便是星曜宫易主之时,巫灵告辞。”言罢,她转身离开,曳地裙裾下双脚仿佛御风而行,未遗落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