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062回】期思陂(1 / 1)
天下着细雨。近夏时节正是梅雨泛滥的时候,一人竹杖芒鞋,身披蓑衣,站在一座新墓前良久。
另一人,也身披蓑衣而来。两人在同一处停下。
二人静默着站了许久,后来的那人道:“没想到大司马会来看堂兄。”
蒍贾重重哼了一声,并未转头看斗椒:“我敬他是条汉子,不像某些人。”
斗椒笑了笑,道:“大司马这话是有所指啊。你敬我堂兄是条汉子,前些日子却在大王面前进谗言,让大王将他重罚。堂兄之死,虽说与你无直接关联,但与你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蒍贾瞥了他一眼,道:“斗般之死,是谁做的还不知,你怎敢在他墓前如此说话?”
斗椒道:“堂兄如何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蒍工正你得到了想要的位置,难道你不乐意?”
蒍贾仰起头来,道:“是,我愉悦极了,不过怎比得上成为令尹的你?斗椒,你一定乐坏了吧。”
斗椒仰天大笑:“蒍贾,你可真有意思。”说罢,看向前方,道:“堂兄,我这便回了。你好好在此处吧。”说罢,转身离去。
蒍贾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滴,伸出手来去接,复又低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斗般,我与你争了半辈子,原以为还会争下去,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没用,随随便便就死了。你放心,斗椒也活不长。我会让他到下面为你赔罪。”说完这话,他看向远处。斗椒已经翻身上马,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黑点。
“我走了,下回得空再来看你。”说罢,将带来的酒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自己喝了。摔了酒壶,转身离去。
熊侣坐在床边,窗外正哗哗下着大雨。这雨已经连着下了半月有余,这样下去,估计又得像去年那般,闹出个水灾洪灾,人民流离失所。因为雨下得太大,他与观浮休好多日未曾见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不好意思特意跑到宗庙去。影子的伤还没好全,观浮休也懒得过来。
于是乎,他真成了孤家寡人。唉,真是无聊啊。
“阿孟,过来给我演戏。”这个时候,优孟成了唯一的慰藉。优孟的戏,可以将他从极度无聊中解脱出来。
优孟甜甜地笑着,脸颊上两个小酒窝格外亲和。他立马取了木偶,给熊侣演戏。
“大王,你想看什么?”
熊侣挠了挠脸,说:“演一出先王的戏吧。”
“好。”优孟应了声,正要开始。外面宫人道:“大王,伍大夫求见。”
熊侣道:“宣。”
伍举要见他,那一定是有要事。至于是什么要事,他估摸着是哪里洪水犯了。
伍举进了寝宫,行了个礼,道:“大王,近日连降大雨,淮河泛滥……”
果不其然,正是洪水之事。熊侣听了一阵,道:“洪水泛滥,该放粮的放粮,民众该疏散的疏散,你去查明情况,该拨多少钱粮算清楚。不过……听你说的,淮河洪灾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年一次,实在闹心。有没有什么解决之道,将此事彻底解决?”
伍举低下头去,道:“大王所言极是,臣以为修筑水利是解决之道。不过大司马蒍贾从前曾有志于在淮河处修建水坝,但似乎难度不小,一直未能实行。如今蒍工正官居大司马,事务繁忙,恐怕再难抽身前往淮河。”
熊侣摸了摸下巴,道:“寡人明白了,明日上朝之时,寡人再同众大臣商议吧。”
“是,臣告退。”
伍举走后,熊侣也无心看戏了,与优孟道:“阿孟,我不看戏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帘外雨潺潺,殿中湿气很重,仿佛整个天地都湿漉漉的。熊侣的心情也被这梅雨弄得很抑郁,不过……再抑郁也得解决国家大事。
“诸位,淮河再度泛滥,寡人以为,宜在此修筑水利工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苏从站出来道:“大王,臣也以为应当在此修筑水利。不过,大司马曾有志于在此处修筑水利,但因地势复杂,最终未能修筑。”
蒍贾站了出来,道:“大王,诚如苏大夫所言,臣的确有心无力。这些年臣未曾放弃此事,却一直未寻得良计。若是时机不成熟,即使勉强修建水坝,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不如大王张榜公告天下,寻有才德之人,臣愿与他共商水利之事。”
熊侣看向众臣,心想难道真没有能修建水利工程的良臣么?就在他要同意张榜公告天下之时,一个人站了出来。熊侣定睛一看,正是蒍敖。他现在是大夫的身份,但资历较低,因此上朝之时只能站在远处。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还有蒍敖在这里。
蒍敖上前来,行了个礼,道:“大王,臣蒍敖愿意一试。”
见蒍敖上前,蒍贾似乎大为吃惊“敖儿,你……为父同你说过,此事难如登天……”
蒍敖看了父亲一眼,转过头,坚定道:“大王,臣愿意一试。臣会带着父亲曾经画的图纸,前往淮河亲自观测。臣这些年对水利之事颇有研究,若能解决淮河水患,不仅能使淮河人民免于水难,还很可能为楚国增加一方肥沃的良田,百利无害。”
熊侣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蒍敖,你便去淮河一试。”
“这……”蒍贾欲言又止,见熊侣已经决定,不好再说,只好道:“还请大王多派遣几位懂得水利之人,以助蒍敖成事。”
熊侣道:“大司马所言极是,这人选就交由你来定夺。”
下朝之后,蒍敖走在蒍贾身后,蒍贾一言不发,径自走路。蒍敖快步向前,对父亲道:“父亲,你今日不高兴?”
蒍贾看了蒍敖一眼,叹息道:“敖儿啊,你这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啊。你知不知道在淮河修筑水坝有多难?你刚当上大夫,受到大王赏识。此次贸然领命修筑水坝,若是成了,你加官进爵,若是不成,恐怕今后再难有机会晋升了……”
蒍敖低头道:“原来父亲在担心这个。敖儿不担心仕途,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淮河年年泛滥,人民流离失所,朝廷每年都要拨钱粮前去赈济。敖儿考虑过淮河水坝的问题,若是那处能修筑水坝,淮河一带将变成良田。不仅不再需要朝廷赈济,而且还能填充国库。”
“哎,你想的倒是美,可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水坝修出来。”
蒍敖道:“如果快的话,三四月的光景或许便能成了。”
蒍贾摇摇头,他这儿子跟他完全不一样,头脑太单纯了。若是不能成,他恐怕要常年住在淮河一带。不管怎么说,留在朝中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晋升。
“父亲,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和田嫂学会做饭,不会饿肚子的。”
蒍敖甩了甩袖子:“唉,罢了罢了,真是怕了你了。我让田嫂跟你去,你不用担心做饭的问题,专心考虑怎么修水坝吧。”
几日后雨停了,洪灾也随之退去。熊侣走出了抑郁,又能跟观浮休愉快地玩耍。
最近斗椒很是安分,熊侣没机会治他,国事上也没什么要事处理,便时常同子反、子重出去玩玩耍,让优孟演演戏,与观浮休看星星看月亮,从风花雪月聊到人生哲学,很是过了一阵悠哉日子。
他已经习惯春秋时代的生活,也学会了自己找点乐子。偶尔有十分想念父母的时候,想得直想挠墙。他不知道自己走了这么久,父母会急成什么样。不过急也没有用,只能在观浮休那里找找安慰。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他偶尔也会因为四神之力之类的纠结,不过自从上次遇刺之后,他的火能力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他平日里也不曾将此事挂在心上。
炎热的盛夏走了,就连秋季也即将过去,初冬就这样到来。
一日霜冻的清晨,熊侣从梦中醒来,观浮休躺在身侧。他盯着观浮休的脸看了半晌,才突然想起来,昨夜他又溜到自己寝宫睡觉来了,说是冬日里一个人睡不暖。
他动了动,观浮休皱着眉头缩成一团,往他身上靠去。
“浮休,该起床了。”熊侣在他耳边耳语。
“别吵,冷死了。”
熊侣翻身下床穿衣。火炉走了,观浮休不满地占据了熊侣方才躺的地方,蜷着身子再次睡了。熊侣知道他冬日里格外怕冷,替他掖了被子,才转身离开。
刚洗漱完毕,宫人便传话:“大王,伍大夫求见。”
伍举?熊侣轻轻叹了一声,通常伍举前来找他,都没什么好事,久而久之,熊侣都不大想见他了。不过,见肯定是要见的,也不知是哪里又出了事。
“大王,这么早前来叨扰实在是罪过。”伍举的脸上带着笑容,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怎么?这次是好事?”熊侣问。
“大王果然料事如神。”伍举道:“大王,还记得几个月前命蒍敖前去淮河修筑水坝一事么?”
熊侣打了个呵欠,突然想起蒍敖呆呆愣愣的脸来,觉得十分有趣。仔细想想,蒍敖是初夏时节去的,这都初冬了,他已经去了快半年了。
“他已经修好了?”
伍举兴奋地点点头,道:“蒍敖蒍大夫在期思一带成功筑起了水利,日前已经开始运作,听说效果不错,如果顺利,那一带今后不会再泛洪灾,而且周围将多出不少良田,可种植水稻小米,实乃我大楚之福。蒍大夫不日将启程回郢都,或许两日后便能回朝。期思一带是淮河支流最多、流域最大的一条支流所在之处,要蓄水和解决洪灾着实不易。蒍大夫利用北坡的来水,在泉河、石槽河上游修建水陂塘,解决了洪灾和蓄水……没想到蒍大夫青出于蓝,大司马任工正之时花了好几年没解决的事情,蒍大夫不到半年便修好了……”
伍举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话,熊侣抓着了“期思”二字,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伍举,那处工程目前唤作什么?”
伍举愣了愣,道:“那处地名唤期思,这水利便唤作期思陂。”
“期思陂……期思陂……期思陂!”熊侣喃喃念了一阵,突然想了起来。
如果他没记错,期思陂是中国最早见于记载的灌溉工程,而它的主持修建者,正是一代贤臣孙叔敖。蒍敖,孙叔敖,名字里都有一个敖字,难不成蒍敖就是孙叔敖?
“大王,你怎么了?”伍举问。
熊侣抓住他的衣襟,问:“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孙叔敖的人?”
“孙叔敖?”伍举沉吟半晌,道:“哦,我知道了,孙叔敖……就是蒍敖蒍大夫嘛,我记得他字孙叔。”
原来真是他。
熊侣兴奋地手指都在发抖,伍举道:“大王,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熊侣摆摆手,道:“无事,你先下去,寡人知道了。”伍举刚转身要走,熊侣叫住他,道:“对了,你去通知申公,让他准备一场宫宴,等蒍敖回郢都,所有大臣为他接风洗尘。”
“是,大王。”
伍举走后,熊侣的心沸腾了。
孙叔敖,孙叔敖啊!原来这么碉堡的人物一直就在身边,自己简直是有眼不识泰山呐。惭愧惭愧,居然不知道孙叔敖还叫蒍敖,书白读了。
熊侣兴奋地在寝宫里走来走去,自己一个人震惊还不算,走到床前把观浮休的被子给掀了。
“你干嘛?突然发什么疯!”冷空气突然袭来,观浮休叫了一声,顶着一头乱发,不满地与熊侣抢被子。
“浮休,你知道吗?蒍敖就是孙叔敖!”熊侣兴奋道。
观浮休一脸疑惑:“这怎么了?”
“孙叔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原来蒍敖就是孙叔敖,我一直都不知道,简直太瞎了。我要把斗椒解决掉,把令尹的位置给他。令尹的位置,原本就是孙叔敖的。……浮休,咱们去把斗椒杀了吧,杀了他,楚国就迎来和平,可以做大国梦了!耶!”
熊侣在观浮休面前上蹿下跳,观浮休挠了挠头发,见熊侣没有还他被子的意思,从床边捡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道:“我看你真是疯了!”
熊侣在观浮休脸上亲了一口,道:“是啊,疯了!我已经找到了贤才,今后不用愁了!等他回来,我便让他连跳三级,直接任命他做左尹,掌管朝堂之事。若是司马之职今后空缺,我便直接让他补上。”
观浮休撇嘴道:“他目前还没那么大的本事,今后再说吧。你说他今后会是个厉害人物,那也是锻炼出来的。你若有心栽培,今后多命他去做能锻炼人的事情。”
熊侣在观浮休另一边脸上又亲了一口,道:“你说得对,等他回来,我就让他到各处去锻炼,让他好好学学各部事宜。”
观浮休擦了擦脸,道:“好了好了,你也太兴奋过头了。赶紧去叫优孟,让人送早膳。你还吃不吃饭了!”
熊侣笑道:“我这就去,你等着。”说罢,一溜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