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破碎的记忆(1 / 1)
在远郡之外,北风苔原显露出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原野。此时,原野上还覆盖着没有融化的积雪,雷象走在上面也不再发出雷鸣一般的“隆隆”声,而是冻土下的冰渣破裂、蓬松的积雪被踩实时发出的“吱嘎”声。这样的地面让原本擅长在草原上奔驰的雷象举步维艰,只能勉强跟在骸骨战马的身后蹒跚前进。
因为从要塞里走得匆忙,卡伦德尔除了身上的铠甲盾牌和战锤,随身的行李就只有马僮提前预备好放在雷象鞍囊里的一天份的干粮和饮水。更糟糕的是,虽然已死之身的维茜娅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路疾驰,但依然是血肉之躯的卡伦德尔就只能趁维茜娅看地图确认方位的时候抓紧时间噎几口干粮灌两口冰水。从在远郡的道路尽头追上维茜娅起,卡伦德尔几乎都没有吃多少东西,在雷象背上颠簸了整整一夜又一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傍晚时分,一直在前面猛赶路的维茜娅突然放慢了速度,头也不回地对卡伦德尔说了一句:“今晚在卡斯卡拉扎营,前方半小时。”说完,又继续往前带路,只是她的速度放慢了很多,卡伦德尔可以慢慢地跟在后面前进。
卡斯卡拉是一座海象人土著城镇的名字。白色的海滩上,错落地分布着海象人精心建造的鲸鱼皮帐篷,一些竿子上还晾晒着新捕捞上来的鱼。然而,比起数量众多的帐篷,在这里的海象人土著却少得可怜——只有少数几个手持长矛,体态浑圆的海象人戒备地盯着海岸线和镇子的入口。
“什么人?”守在镇口的海象人发现了两个身影正在朝镇子走去,立即架起长矛做出警戒姿态。
“平安,朋友。”维茜娅勒住马,对前来盘查的海象人卫兵掌心向外举起双手,示意和平,“我隶属联盟无畏远征军S营,这位德莱尼是银白十字军的盟友,我们希望借用贵地暂时歇息,天亮即走,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一番话说得这叫一个谦恭有礼,若不是嗓音依然沙哑冰冷,卡伦德尔简直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海象人卫兵缩起胖肚子,眯起小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放下长矛,示意他们可以进镇:“当然可以,卡库特之子。不过我们现在面临外敌入侵,没有什么好招待客人的,请原谅。”卡伦德尔还有些没醒过闷,只是有些机械地表示了感激之情。
尽管盘查他们的海象人战士说“没有什么好招待客人的”,不过这顿晚餐在卡伦德尔看来也足够丰盛了。大块煮熟的鲸鱼肉、烤得香喷喷的贝类和热腾腾的海草汤,对于解除长时间强行军带来的疲劳真是再有用不过的。饥肠辘辘的卡伦德尔毫不客气地就开始大快朵颐,吃了一半,他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维茜娅不知何时也脱掉了头盔,慢条斯理地吃着跟他一样的晚饭。德莱尼守备官感到有些新鲜——他一直以为这些已死之躯是根本不需要任何食物补充也不需要休息的,直到意识到维茜娅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失礼地盯着一个人看了那么久:“抱歉。我,我只是有点……”
“有点好奇?”卡伦德尔猛然觉得那两团鬼火完全穿透了自己。
“算是吧。我一直以为——以为你是不用吃东西和休息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带着我上路,岂不是大大拖慢了你赶去报到的时间?”
一开始,卡伦德尔还以为是海风灌进了帐篷。过了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那其实是死亡骑士的笑声。
“带上你是我的决定,你无需自责。”
“可你……又为什么?”卡伦德尔望着她,困惑地问。
“很重要吗?”
“呃,这……卡伦德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方面,他很好奇这个看起来冷酷得不近人情的死亡骑士会主动邀请他一起去支援萨萨里安的原因——他原本只想问明部队驻地之类的消息后再自己动身的;另一方面,他也搞不明白她在进卡斯卡拉时那种谦恭有礼的回答方式,想来当时她应该也是在要塞门口以同样的耐心接受了盘查,才会被三下五除二迅速解决了哨卡盘查的他追上的。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死亡骑士的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可是真要问,却又不知道应当从何说起,更何况自己连她问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德莱尼只好耸耸肩:“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维茜娅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守备官,他的身上有着一种她很熟悉的感觉,一种她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的感觉。她空洞的眼睛越过他,穿过鲸鱼皮帐篷,跨过茫茫无尽之海,逆溯时间河水而上,停留在洛丹伦王国塔伦米尔镇外的一片草地上。牵引她目光的,是卡伦德尔在无意中提到的一个字眼:哥哥。
初夏的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柔软的草地上。树下睡着一个穿着男孩衣服的十来岁女孩,她舒服地蜷着,头枕在树根上,和阳光一样颜色的发辫被她拱得乱七八糟。
“贪睡鬼,还在睡呀,再睡可没有草莓吃了。”听到“草莓”二字,原本还迷迷糊糊打着午后小盹的女孩一跃而起,精神头十足地四下张望打量。附在她耳边说了刚刚那句悄悄话的小男孩得意地笑着跑开了:“薇薇果然是个贪吃鬼,贪吃又贪睡,怎么可能像爸爸那样嘛。”
“乔!爸爸说过不可以说谎的!”薇薇气呼呼地对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抱怨,“你这样的骗子手才不可能像爸爸那样呢。”
“好了好了,不骗你。草莓倒是有,就是你得跟我一块儿去采。”乔吸溜了一下鼻涕,指着远处说,“就在湖边,有好大一片。趁着爸爸不在家,我们去吧。”
原本很心动的薇薇,一听这话却又踌躇起来了:“可是,爸爸临走前,还嘱咐我们一定要记得坚持训练,不能离开镇子……”
“哎呀,你开口‘爸爸说’,闭口‘爸爸说’,烦不烦哪……”
正当两个孩子在镇口的大树下为要不要去采草莓争论不休时,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嘚嘚走来。两个孩子抬头看去,正看见一小队身着银色铠甲,披着白银之手战袍的骑士来到了他们面前。领头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孩子们,你们知道安杰罗·埃斯特利尔的家人住在哪里吗?”
“安杰罗·埃斯特利尔是我爸爸,请问有什么事吗?”乔伸手把妹妹揽到身后,昂起头问眼前这位陌生的骑士。对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旋即便被沉痛覆盖。
“我——很抱歉……”
不等来人再说什么,薇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洛丹伦的不安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几乎每一个生活在塔伦米尔的人,都知道这一句“很抱歉”的后面会跟着怎样的噩耗。乔用力地吸吸鼻子,强作镇定:“那么,我们的父亲……他在哪里?”
领头的骑士示意后面的人跟上来,在一辆单薄的马车上,静静地卧着一口棺材。打开棺材的一瞬间,乔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妹妹的脸:“薇薇,不要看……”然而透过他手指间的缝隙,薇薇还是看到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在血污下面,圣骑士破碎的脸上依然保留着生前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乔点点头,前来帮忙的两个士兵便重新盖上棺材,钉上长钉。从挖坑到下葬再到葬礼结束,两个孩子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令人心碎的沉默。
“你们的父亲是为了救我才被那帮可恶的绿皮怪物杀死的。虽然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们,但我至少可以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让他送你们到南方去投奔你们的叔叔——你们知道你们有一个叔叔在你们出生前就去了南边的暴风城么……”那个送他们父亲的遗体回来的圣骑士在葬礼结束后,便帮着兄妹俩收拾了行李,带着他们一路往南海镇走去。在那里,他们登上了开往暴风城的“风暴少女”号商船。
维茜娅随便吃了几口,又瞥了卡伦德尔一眼,后者还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令人舒坦的一餐。她戴好头盔,掀开帐篷走出去,德莱尼守备官的话语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她变卖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不顾一切……找她唯一的哥哥……”
倘若当时也有那样的觉悟,当时也不顾一切地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去找乔治的话,也许那样的日子不会出现吧。她想了想,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即使是现在的自己回到当初,也断然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的,格雷森·沙东布瑞克公爵的声音依稀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圣骑士见习生维茜娅·埃斯特利尔,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队伍难道不是今天下午就已经出发前往北郡了吗?”
“我,我跟队长请了假,因为我听说乔治他刚刚——刚刚回来……”她嗫嚅着,心虚得不敢看公爵一眼。公爵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她虽然穿了一身整齐的盔甲背着闪闪发亮的重剑,脸上的惊惶失措的神情却不是一个圣骑士应当有的模样,反倒像个偷吃糖果被抓了现行的小孩。
“他刚走,”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才接了一句,“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公爵大人,您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不是吗?”
公爵只是摇摇头:“我所知道的是,你应当去履行你的使命,女孩。”
“那,我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乔治——我唯一的哥哥了……”
“你在这里犹豫的时候,你所在的小队应该已经要离开暴风城前往北郡了。比起你那个年轻、敏捷、不管身在何处都能保全自己的哥哥,你更应当挂念那些饱受匪徒侵扰,不得不求告教会庇护农场和路人,小姐。身为一个圣骑士,即使你现在还是个见习生……”
“……也应当以职责为重。”她垂下眼睛,有些黯然地接下了公爵的话,“我这就归队。”说完,她整理好盔甲,向公爵行过礼便向城门方向跑去……
她们是不一样的:莉蕾萨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她可以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哥哥,可以在任何时候变卖掉自己所有身家去找他;而她不行。在“妹妹”的身份之外,她的——至少是曾经的另一重身份——圣光教会的圣骑士,注定了她不可能像莉蕾萨那样变卖了一切身家去千里寻兄,因为她无从变卖圣光赋予她的职责。
更何况,乔治走的道路,也不是萨萨里安走的那一条。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事实却恰好相反。当乔治的脸从记忆的深海中浮现时,随着这张脸一同埋葬在脑海深处的那个秋夜也一同被挖了出来。在北郡的农场边,通往闪金镇的大路上,她所在的小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埋藏在路面下的马车陷阱。陷阱做得极为精巧隐蔽,只有当马车经过时才会触发机关——从路面下弹出的扣子会立即锁住车轮,整辆动弹不得的马车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毫无疑问,这个精妙的陷阱必然出自经验丰富的工匠之手。
“那帮迪菲亚无赖,”队长愤愤地骂了一句,发给他们每人一只哨子,“竟敢公然在大路上布下这种可鄙的陷阱——他们的人数不会少,只要发现红色面罩,就立即吹哨。我不希望你们中有谁因为逞英雄的愚蠢想法而死。”
可是她没有吹响那只银色的哨子。当四五个戴着红色面罩的迪菲亚匪徒从葡萄园后面的灌木丛中现身,就在她右手持剑护在身前,左手握着哨子正要吹响的当儿,她听到领头的那个迪菲亚突然迟疑地问了一句似乎毫无关系的话:“那不是——埃斯特利尔家族的宝剑吗?”
“怎么会……?”她惊讶于眼前匪徒竟然会知道自己手中这把看似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重剑的来历。
“就算把我烧成灰,我都认得我老爹的那把剑……”领头的迪菲亚将剑挺了挺,直逼维茜娅的喉咙,她不得不用还捏着哨子的左手扶稳剑柄,挡开了刺过来的长剑。“为什么,这把剑会在你的手上?它应该是我哥哥的佩剑才对!”
维茜娅有些气结,她本应该质问这些人为何要在道路中央放置马车陷阱,或者以圣光教会的名义吓阻他们,至少也要把他们赶离这片葡萄园。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自己好像反而成了那个偷了东西的贼。
“那是我们父亲的遗物,安德鲁叔叔。”站在旁边一点的一个迪菲亚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脸上的面罩,“会拿着这把剑的人只有一个。薇薇,我们不需要彼此兵戎相见,不是吗?”
圣光在上!如果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三人,没有需要她保护的葡萄园,没有他们身后的四五个围着红色面罩的迪菲亚,这该是多么令人动容的亲人相见的场景!在乔治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在脑海中遐想兄妹重逢时的场面,然而现在真的见面了,她却像是被定身了一样,直愣愣地僵在那里,背靠着葡萄园的栅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放下剑吧,”安德鲁把长剑收回剑鞘,松了松面罩,红色的蒙面巾滑落下来变成了领巾,“埃斯特利尔家的人不应该彼此敌对。”这话仿佛带有催眠的魔力,她有些无力地垂下手,重剑有些迟钝地划过地面。
“这就对了,”安德鲁·埃斯特利尔赞许地点点头,又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我不知道那些贵族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们并不是什么坏人,薇薇,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还有我们的很多人,当初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我们的目标既不是农场也不是行商,而是暴风城,我们只是想取回当初那些贵族出尔反尔没有照约定付给我们的工钱而已。”
“那些贵族并不关心工匠们的生存,薇薇,”乔治摆了摆手,“他们只在乎躲在暴风城里饮酒作乐,而这些曾经为那座光辉夺目的城市付出心血的人却要在这里挨饿。没有什么圣光,也没有什么拯救,如果我们不去争取我们自己的权利,贵族老爷们是不会想起来要把它赐给我们的。”
“圣光是真实存在的,乔治,你难道忘记本尼迪塔斯主教的讲道了么?”这是她唯一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话。
“真实存在的?哈!”乔治不屑地笑了一声,“主教讲的不过是那些被重复了上千遍的故事,他从来没向我,也没向你展示过哪怕一丁点的所谓的圣光。如果你要说它是真实的,薇薇,你大可以现在就召唤圣光的力量来给我们瞧瞧。”一边说着,他一边抱着手,用瞧好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妹妹。维茜娅从来没觉得哥哥如此陌生,她下意识地轻声念诵起了圣骑士的祷文,在心中暗暗期望着圣光能够回应她,至少给她带来些许安慰也好。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她念诵完祷文之后,只有清冷的月光悲哀地注视着她。她顿时觉得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似的,既孤独又凄凉,更糟糕的是,还有六七双眼睛带着嘲讽的笑意正看着自己。“你瞧,薇薇,没有什么圣光。要拿取我们应得的报酬,只能靠我们自己。”说着,乔治微笑着挥挥手,在他身后的几个人立刻会意地点点头,径直越过她,敏捷地翻过葡萄园的篱笆。就在他们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的职责刺醒了她,仿佛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样……
“不!你们不能!”她尖叫一声,咬紧牙关,挥剑砍伤了两个迪菲亚的小腿,那两个人立即就从篱笆上摔了下来。乔治和安德鲁抽出长剑挡在了她的左右两边,让她无法继续追击;而她终于下定决心,吹响了藏在手心里的那枚银色哨子。
队长带着人赶来时,正看见维茜娅手握重剑,背靠葡萄园的篱笆围墙,勉强地格挡开两个迪菲亚叛节者的攻击。白银之手的圣骑士们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抓住了这两个兄弟会的高级成员,而葡萄园里的其他围着粗麻面罩的小喽罗早在一听到哨声时就扔下葡萄逃得没影了。
“你,和安杰罗,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安德鲁叔叔被送进暴风城监狱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乔治,自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便拒绝正眼看妹妹,更不用说跟她说话了。只有当他被押送进暴风城监狱的时候,她听见了他喃喃自语般的咒骂:“……去你妈的圣光。你这只会帮贵族说话的混帐,教会养的狗……”
裹挟着冰霜的北风呼啸着穿过卡斯卡拉,鲸鱼皮帐篷的门都被吹得惊恐地乱颤。死亡骑士莫名地觉得寒意从她的毛皮斗篷外一直渗透到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深处。风中仿佛揉进了无数凄厉的哭号,扎得人根根汗毛直立。卡伦德尔也被这不同寻常的风声惊得掀开帐篷出来看个究竟。
“你相信有圣光吗?”死亡骑士劈头砸给他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当然……我是说,我相信圣光的存在。”
“那么祈求圣光帮助你今晚的战斗吧,圣骑士。”卡伦德尔眯起眼睛,正看见海上的雾气中,影影绰绰有巨大的龙船向岸边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