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南瑾曾打趣过期待无痕日日为她做一碗百汇羹,可谁曾料到,再要等过他新手熬制的时候,竟只能在镜中圆满。
桀央玉,是她自己的桀央玉。
将一口一口的羹粥喂入口中,泪光藏在絮絮青丝下,看似没有踪迹。
无痕一旁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碗羹食见底,他才淡淡地将目光隔向他处,未做惊觉。
“吃完了?”
“嗯。”
顿了一下,“这次出去玩,又听了哪些故事?”
南瑾默了一默,想道:“一个失忆的故事。”
无痕正欲再问,南瑾却起身将他打断:“你不是说去东海给我带了礼物吗,礼物在哪呢?”
眉间少量狐疑,片刻即展,和颜悦色道:“在后湖,我带你去看看。”
说话间,二人已从木屋移驾后湖。果然不出所料,所有的布置陈设与临安那间木房没有过大区别。连湖泊荆草的艳美程度都相差无几,确实是一个模子制出。
无痕忽略掉南瑾眼中刹那的怔然。五指将她深深锁牢,闲适地往水坡湖洞里寻去。
方至洞口,一张黏黏的胶状物体从内部飞出,胆大包天地糊在了南瑾的脸上。
无痕笑声低呵:“小东西,胆敢冒犯平陵老祖。”
南瑾还未来得及因此一惊,接下来又是一惊。将那软绵绵的东西从脸上撕下,端开来看,竟是小葵。或者说不一定是小葵,却一定是小葵的同族。
“这是?”
“一种温和的海洋动物,在疾濋礁的一块灵盛之处得了一星半点道行,夜里斑斓似海水,被我全部带回了。往里边还有成千上万只,养在这里给你玩。”说得真似将她当作小孩一般。
南瑾无奈吐吐舌头。这瀛洲仙人真是倒了哪里都一副模样。
只是愈是这样,心中不知为何就愈加酸楚。
“算了,我今日不想看。改日吧。”提步便往回。
见南瑾突然停下来,无痕心中一紧,闷声问:“怎么了?你又要去那里?”
那里?南瑾心中疑惑,无痕指的是哪里?
试探地点点头,答道:“是。”
一点星光飞速地在无痕眼中滑落。他低头作莞尔状,分明略带苦涩。没有做声。
等二人走出去很久后,他突然从后头有意无意问道:“你还要将他完成吗?即便,我在这里陪你那么久。你仍然放不下?”
南瑾心中一颤,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谁。胸口剧烈起伏,就像一个沾满血腥的刽子手一般,光是想起自己做过的孽,就觉得罪孽深重。
不想被无痕误会,想也没想即拥入他的怀中。无痕睫羽微微一颤,能感受其心脏间汹涌澎湃地跳动。兴奋与意外,“你……你今天……”
南瑾心头的情愫早已抑制不住,咸咸温热的液体从眼匣缓缓落下,颤着嗓音钻入怀中的更深:“我平日怎样待你?”
无痕有些默然,少顷突然豁然明悟,伸出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从来都跨不过那道坎。任性也好胡闹也罢,我都受得住,唯一受不住的是,你不在我身边。”他探往怀中,轻轻印上一个吻,又道:“去哪里玩都无所谓,过去、未来……甚至现在,只要记得回家就好。”
他话中有话,南瑾想要抬起头,又被他按制下去。
他接着说道:“虽然桀央玉是神器,但你穿梭在时空中太久,会有累的时候,难保不会被它吞噬。有我在,我还可以随时叫醒你。可是……如果我不在了……一定要记得,下不为例。”
“无痕……”南瑾再度挣扎出来,眼眶已满是泪水:“我不想走,这回我一定不会再有下次。”
“傻瓜……”手指抬上,反复摩挲着那潮红的眼角。每一滴泪水化作深海泡沫,暖暖地扑向巍巍彼岸。“你能见到我,可见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天帝许你的归期已满,你就算不回瀛洲,也该回天界了,五千年来,不正是等这样一个结果吗。”
“我……我可以带你走……”南瑾语无伦次,紧紧攥住手间的温存,仿佛那已经变为透明,触手即逝:“我是平陵老祖,瀛洲仙尊,桀央玉由我所控,我一定可以带你走。”
无痕笑着摇头:“桀央玉不能回头,我想,我应该很早就知道了。”
“不会,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
“记得你曾许诺我,一生只有一个徒弟,你兑现了。我许一辈子,伴你瀛洲,已无憾。虽然磕磕绊绊,但你我都做到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辈子,原来这么短暂。”
“不……一生一世还没有到头,我不许你食言。”
他揉揉她的发丝,无奈道:“到头了,你我的誓言,到头了。”
南瑾不依不饶,紧紧抱住他的身躯,哭喊道:“我不走,你就永远不会消失,我在桀央玉里,这个誓言就不会终止。”
“可是……”无痕无力笑道:“我只因你的记忆而存在,你已经想起所有了,我会随玉境一起消失。你也阻止不了。”
话音未落,无痕的身子果然立刻变为透明。
“不要,不要,不要!我什么都记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再打破三魂七魄,化作千万魂魄也要把你找到。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无痕脸上几近透明,表情无以窥看,许是在笑,许是心满意足。沉沉闭上眼睛:“何苦呢……”
凉风拂过,隔着透明的光影,一切尘埃落定。南瑾发疯似的在草地上胡乱追逐,一条星光簇拥的光辉慢慢飞向净白的天空。云朵在闪烁,树冠在飘摇。
空气中还久久回荡着“不要”,可是那声音已经飞向了天边,注入茫茫云海中。一丝都不剩。
“是记忆……”南瑾癫狂了一样,喃喃念叨:“是记忆……无痕不在了,无痕不在了……”发丝乱零披在腰间,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往湖水中倒下去。
一种比寒冷更冷的气息从心底复苏。捆锁住四肢甚至全身,无挣无扎地向沉睡靠去。
这样沉睡下去,也许心愿就可以达成。
无数只海蜇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围在一个死物身边。柔软的触角,点亮了深蓝的水底。夜的星空璀璨无穷,与此相较,不过如是。
几百年的痛哭无声宣泄出来。一个魂魄被在乎的人撕为五瓣,飘散到桀央玉的各个角落。由另一个在乎的人一瓣一瓣悉心收回,东拼西凑,愈合成一个不完整的驱壳。好像,貌似,圆满了。
灵魂早已漂泊到另一个世界。裹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感觉不到一丝的疼。
没有意识,没有痛苦,没有记忆。
就这样保持了很久很久,久到身边长出百朵粉白岐山花。初晨甘淋从天而降,唇角抹上湿润,一样麻木不堪。
“帝女平陵,骄纵顽劣。倾梅上仙大劫苍生,遭之屡屡迫害,致祸三界,酿成大错。教而不改,伤吾之心。羁桀央玉之器,迁荒界瀛洲面壁五千年,功不抵过,望思悔改!”
第一道声音荡气回肠,一旨贬入无人之境,苦修五千年。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算了——瀛洲的规矩,我救了你,你须陪伴我一辈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儿了……”
第二道声音洋洋自得,一语便注定一辈子。
睁开眼来。躺在繁花似锦的山坡下,身上一席浅蓝的宽大锦袍一如昨昔,清净不染尘埃。
指边躺着一枚玉镜,光华剔透,完好无损,修如满月。
平陵揉揉太阳穴,眼中平和得未掺一丝杂质。桀央玉嗖得收入掌间,随之而来的头痛,一波一波难以平复。
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四分五裂的镜子里来回穿梭,体会了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经历……还有不一样的感情。
平陵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纹理,忽然握在心口浅浅一笑。
草地上游来一只双头蛇,蛇的两只头颅不知为何被系结在一处。平陵将视线平缓移将过去,简言吐出两个字:“小钩?”
钩蛇激动的泪如眼下,两只头颅一路纠缠地奔向前来。二者争着和平陵说话:“老祖,你可回来了。你这一去究竟多久了,我和老哥惦记着你不行。”
“是惦记我,还是惦记我替你们把蛇头解了?”
双头蛇相视而笑,几分尴尬。
平陵本打算起身回屋,走了将近十里路,这才看到自己的小院子。
看着那间小屋,白玉般的面颊上突然滚下一滴珍珠般的泪团。
双头蛇大惊:“老祖怎么了?”
平陵将它挑下,悠悠悬在指间,自言道:“想无痕了。”
“大仙去哪了呢?”
“他……去桀央玉了。”
二头不约而同捂住下巴,它们同样也知道,但凡入了桀央玉的人,消失在茫茫昆仑境中,永远都无法再回来。突然有些沉默。
平陵撩开袍子,缓步踏入木栈。走到一半,捡起地上置灰许久的帛书,是天帝赐来归庭的旨意。嘴角轻轻上扬,将它丢入了水中。
“老祖不回天界了吗?”
“不回了。”
“那老祖打算去哪里?”
“去桀央玉,找无痕。”
“可是桀央玉上至未来,下至过去,时间、空间无穷无尽。老祖要去哪里找?”
平陵回过头,眸光一如星辰般坚毅夺目。作下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一个一个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