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敬(完)(1 / 1)
楚敬。
我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入朝碰上夺位大事,太子拉拢我,我没法拒绝,他承诺给我向那位才高八斗,曾在我赶考遭贼时随手救济我的曹家大小姐提亲。她的小名叫阿苜。
太子帮我娶了阿苜,我就给他认认真真做事。我给了太子许多计策,推到许多人,先皇送九皇子出去我就知道皇位会是谁的,我便开始明哲保身,我是有家室的人,阿苜是个温婉美人,我自认也是一表人才,但也看得出她的不开心,后来宫宴,我看到她盯着六皇子看,六皇子长得好看却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彼时六皇子在调戏宫女。我的心微微疼了,然后逐日加剧。
世事很难料,六皇子被她的妹妹救了,他们两人情投意合,随后,六皇子用他的法子争取他的爱人,我见过他拦着轿子大喊:“二小姐,你男人来看你了。”
他大概不知道,阿苜也在轿子里,当时我有点幸灾乐祸,她现在是不是很难过?等六皇子娶了她的妹妹,我以为她死心了的时候,她冲撞贵妃喝了那碗莲子汤。我真正心如刀绞,她爱那人到了如斯地步么?宁可自己可能永远生不了孩子,也不要他的爱人受到伤害。
我气疯了,娶了两房妾室,她哭了,我很开心,变态的快意,她的妹妹有身孕了,她很开心,我的妾室也有身孕了,我很高兴看到她的神情僵硬,那代表她是在意的吧。
我不知道她那么讨好我,只是为了逃出去告诉那人要小心,没人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掐死她。
等她告密回来,我开始幽禁她,甚至在肉体上折磨她,刚开始她会流泪,后来她和我说:“楚敬,为什么要把我好不容易对你有的一点爱全部消磨干净呢”。就这一句之后,她就再也不反抗我,甚至什么反应也没有。我不再折磨她,心慌得不知道做什么好,我费尽心思救出了她的父亲,太子倒台,我不能送死,旁人说我背信弃义也罢,骂我不得善终也罢,有了阿苜以后我就从来没想过再去争什么,我只要一家平安,那时,我已经有两个儿子。
让我投靠六皇子是不可能的,尽管我知道了六皇子之前只是装疯卖傻,即使知道六皇子资质优于九皇子,可于我,怎么会愿意去他那?
世人都当是她的妹妹求的我回心转意,其实只是因为那天是她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和我讲话,她叫我夫君,让我放她走。
怎么可能呢,你走了,是让我日后与你为敌么?不可能的。
我投靠了六皇子,他的确是个人才。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阿苜竟然怀孕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真的是喜不自胜,没有人能明白我那时心安的感觉。
她的妹妹之前总是不安地给她吃了许多药,还到处求佛,知道她怀孕还要去还愿。
说实话,她们姐妹感情真的很好,可是去还愿路上出事了,她的妹妹为她受了伤,六皇子二话不说就去拿刀上战场,阿苜说:“妹妹,我真开心,六皇子把你放在心尖上,娘亲知道也会放心了。”
那一刻我觉得也许她真的放下了,我心生感激,献计除了九皇子,让六皇子顺利登基,他封了我很高的官位,再高又如何,谁有能明白在妻子心动过的男人手下讨生活有多么屈辱。
可是她宁愿在宫里给她妹妹带孩子,带着我最喜爱的小娇儿常住宫里,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她说,因为她的妹妹从小被她保护的太好,对付不了贵妃,后来有因为皇上的保护太好,看不到阴暗。
我的妒忌又开始如野草疯长。
我赌气也不管她,却没想到,那么快她就病了,病了也还是不肯回来,更加没有人告诉我她时日不多,那段她被疼痛折磨的时候,我泡在花楼,寻觅形形色色和她长得相似的风尘女子,享受她们的温柔和敬仰。
一直到她临终,皇后才让人召我进宫见她最后一面。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走出花楼,怎么走到她的床边的,明明她还是她,可是又像变了个人,我跪在地上,好像眼泪不受控制,我第一次忽略了皇帝皇后在场,对她咆哮:“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没有我,他又哪来今天的九五至尊,明明是我在爱你,可你永远只关心他,甚至爱屋及乌,不要我们的家,给他守着家,你真的太过分了,有本事你活着,看他会不会收了你进后宫,你死做什么,你这样又是干什么,小娇儿她才三岁啊。”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生平有记忆以来头一回如此清晰地听到。
我知道她哪里不同了,她看我的眼神不对了,不再是冷漠的,有点温和,大概是她要死了,不想我再难过。
她还给我擦泪,她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楚敬,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要和你过日子的,可是阿菻是我的妹妹,从小没有娘亲,她是我当女儿一样养大的,你让我怎么能不管她,楚敬,我知道你怨我,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亏欠你什么,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生活里,楚敬,是你先不要我们这个家的。现在,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娇儿和妹妹,你答应我,不要让你的两个夫人接近我的女儿,她们,害死过我的第一个孩子,我不能让她们再伤害我的小娇儿,楚敬,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当时脑中空白,她什么时候还有过孩子?我一直在她身边,除了那三个月。
那三个月,她不想见我,我便住在府衙了。
怎么会?如果那时候我不离开她,是不是会留下那个孩子,是不是很多事都不一样了?至少她不会对我绝望,不会害怕得连家都不回?
那两个女人,我从来没喜欢过,在她含恨的目光里,我开始恨她们,却更恨自己。
她还是不放心她的妹妹,皇上亲自跟她保证会好好保护皇后,皇上说她为他们夫妻做了很多,还承诺会好好照顾小娇儿。
她睡着在我的怀里,最后一句跟我说:“楚敬,你忘了当初新婚时我的誓言吧,我下辈子不想再碰到你了。”
我跟她说:“我没忘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下辈子还嫁给我好不好?你知道吗?那两个女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可是她永远听不到了。
新婚夜我和她说:“今生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悔。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向你提亲。”
她笑的脸颊红红,说:“便是天崩地裂,妾也与君三生不离。”
她走了,竟是带着对我的怨恨走的,我恍惚想起先前那时,新婚不久,她在门口抬头温柔一笑,迎我下朝回家。记起先前那时,在我送她珠钗时红着脸递给我一个荷包。记起先前她有段时间偷偷喝着黑漆漆的药,总是愧疚的看我。记起先前那时我带着妾室见她,她面如死灰。记起先前两个儿子叫她大娘时她愣是白着脸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我错过了什么?
她去了,我仿佛也死了。
我见到小娇儿,她竟然不认识我,哭着喊着要娘亲,要姨姨,要哥哥,要姨父,唯独不要爹爹,大概她也不需要我这个爹爹。
那时,我恨,恨自己,恨皇上,恨皇后,恨那两个女人,恨她,我受不了了,不做些什么我一定会疯的,我接受了秦大人的示好,我带着报复的心理看着皇帝被逼得没办法。我当了督军,我冷眼看着大司马对悦晨王的见死不救,冷眼看着秦大人收敛兵权。
她都不在了,我又在乎什么,连我的小娇儿都不要我了,我又需要为谁做什么。
皇上大概真的被逼紧了,因为皇后没有了阿苜保护着,果然不久就遭了毒手。
那毕竟是她的妹妹,用命保护的妹妹,我又怎么能真的不管。
皇上没办法了,找了我,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告诉他,就是因为他太宠爱皇后,太过保护她,让她没了自保能力,他又想平衡朝堂,又想平衡后宫,又不肯牺牲什么怎么能呢?
有舍才有得。
他开始冷落中宫,可我没想到太子莽撞,不仅害了皇后,也连累了我的小娇儿,我再次有勇气见到我的小娇儿时,是小娇儿出事那天,我看到的她那么小那么瘦弱,而最像阿苜的那双眼睛,全是血。
我愤怒了,我强硬地把小娇儿接回府里,皇上找了最好的御医治疗,我日夜守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她也离开我,那么,阿苜一定会更恨我。
我开始打击秦大人,他要权要势是他的事,可他怎么能伤害到我的小娇儿,我活着除了顾着家小,就只剩我的小娇儿了,他怎么能动她呢?
我帮皇帝除了秦大人几个藏在宫里的心腹,其中有一个是后来的御史大人的哥哥。
我给皇帝挑了好些个美人,个个都是能和贵妃斗上一斗的,皇后死了,皇上也死了一般,那时我对他有了同是天涯断肠人的心心相惜。
他让我明白了太过宠爱也是会害人的,所以小娇儿醒来后我就借由她的看不到心烦,不再去看她,我知道,皇上的御医会给她最好的照顾,皇上也给过那两个女人警告,她们也不敢靠近小娇儿,我对小娇儿的冷落也让她们放心。
皇上又来找我,求我救他的太子,我又能怎么救,秦大人已经容不下我,我受到弹劾,大概不久就该入狱了,我的儿子们不成器,大女儿们看似乖巧,实则老去欺负我的小娇儿,我的老父老母早已入土,其实那时我没什么担忧,我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夫君,我恨那两个女人,让她们互相争斗还是不解恨,我恨自己,所以对于弹劾一点不在意,只是对不起几个孩子,可他们比起我的小娇儿的看不到,活的也好太多了。
皇上很会抓人心,他不说君臣情分,不说亲戚情分,他说让我看在太子是阿苜一手带大的情份上救救太子。
是啊,太子从小就是阿苜带大的,大概当时刚好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触景生情,把什么能教的都教给太子,太子的字很好,和她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找到了悦晨王,我知道他怨恨皇上,他对他的皇嫂有着其他情愫,皇上也知道,只是大家谁都不点破。让他救皇后的孩子他肯定是万死不辞的。
很顺利地,太子死了,多了一个悦晨王世子,皇上总是偷偷摸摸地去看太子,跟我总是偷偷摸摸地去看我的小娇儿多像啊。
皇上大约是感激我的,可我不在乎,我做的从来不是为了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了谁。
后来悦晨王找茬,皇帝把我贬出京都,贬到悦晨王地盘上的崇州。我一点也不会感激他。
临走时,皇上要留下小娇儿,我没肯,留下小娇儿,我去那个地方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立刻入狱。
皇上说他答应了阿苜要照顾好她的女儿,这有多可笑,阿苜不放心我做这个父亲,宁可相信别人。
皇上妥协后说等小娇儿成年就得回来,他要安排好小娇儿的未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就打算好要把我的小娇儿给他的儿子,那个小娇儿做梦都在找的哥哥,那个总爱抱着小娇儿哄着让她叫哥哥的小人儿。
可是,太子的身体。他,怎么忍心?
到了崇州,那里很太平,悦晨王从来不是个庸人,他的治下自然太平,我当了闲官,我发现小娇儿的眼睛其实没有全盲,我也不敢再常去看她,怕她对我亲近而我又不舍得再对她冷淡,我每年都在她生日时去看她一次,皇上每年赏赐很多东西,我知道那些都被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孽障拿去了,可我什么都不说,我给小娇儿找来乳娘,那个女人受过阿苜的恩惠,应该会对阿苜的女儿好。我也不找大夫给她看眼,我知道皇帝的药是最好的,如果有希望治好,皇上肯定会治的,皇帝总是觉得欠了我。
我开始醉生梦死,对女人来者不拒,我留宿府衙,留宿青楼,留宿酒楼,不想回去,不想面对那两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女人,让她们斗去吧。我怕我见了她们会忍不住杀了她们,她们怎么能那么害她,怎么能那么害我。
我的胡作非为早就惹恼了皇上,我的两个儿子更是无法无天,我不想管,可他们竟敢在外祸害女子不够,回来半夜闯到小娇儿房中意图不轨,那个乳娘不错,拼了命拦住了。
我寒了心,那两个女人拼了命不让我罚她们的宝贝儿子,我便不罚,她们以为对皇上暗中派人照顾的人有了那样该死的想法还能全身而退吗?
小娇儿成年了,朝堂上新人占了一半,我知道,皇上要开始清理了。只是还在等待一个契机。
小娇儿也要走了,我想,如果我给皇上开一个新局面,他会不会对我的小娇儿更好一些。
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为女人殴打平民致死,我不再妥协,不顾那两个女人的哀求,不管不问,很快皇帝派人来查。
当初我的阿苜哀求你们不要害她孩子时,你们怎么对她的?你们怎么还能说那堕胎药是我让她喝的,怎么能说我怀疑孩子不是我的,怎么能背着我灌她喝药,怎么能在做完这些后还告诉我她精神失常,又怎么不把知情的人都处理了还让我找到?
崇州向来与外藩有贸易往来,我的书信自然能走,我把外藩弄得群情激昂,边境不安,之后“不慎”让钦差查到书信,全家被押解回京。
皇上,你大概能够对外征战了,至于能不能借此收回兵权,夺回主权,为你的妻儿报仇,就看你的本事了。
皇帝在我临走前来看我,大概他又觉得欠我了,他说他把我的两个妾室放到浣衣署了,我的大女儿被秦大人领走,二女儿被御史大人领走,罢了,我本就不是个好父亲,她们当是为她们的母亲赎罪吧。
他说我的小娇儿去了悦晨王府,当了世子的妾,我气得全身发抖,那个世子,半死的人,怎么能?
他说,世子为了我的小娇儿才撑到如今,他作为父亲只能偏心,他说他找到了我的岳母,那个让阿苜和她的妹妹,还有我的岳丈惦记了一辈子的女人,他说找到了那个贾神医,开春就让世子去洛阳,他说,那个位子他始终给他的安儿留着。
那时,我才知道我还不是最坏的父亲,他才是,他找了那么多女人,生了那么多儿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让他的安儿坐收渔翁之利,他不亲自动手,却让那些他不爱的女人儿子不断死在他的面前。
他成功了,掌控了朝堂,混乱了后宫,别人以为自己争得了什么,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手心里,他就看着他们折腾,等着清理干净“尸体”,天下就是他的了。
我带着两个儿子去了边关,他们真的被宠坏了,这其实也要怪我。
大儿子跟押解士兵发生争执,被打死了,二儿子不堪日间做活,半夜带着我们仅有的财产私逃,后来大约也被杀了,反正我没再见过他回来。
皇帝派悦晨王出征时我知道一切终于开始了,他苦心等了布局了这么多年,终于开始动手了。
可是后来他重用御史我看不懂,直到那天悦晨王一言不发地来看我,又一言不发地带我去西北。
我看到一个有着和我的小娇儿相似眼睛,和阿苜相似眼睛的八岁小孩,拼了命地扑向一个拿鞭子的小女孩,身上手上都是伤还是冲上去了,恍惚间我看到当初的安太子不要命地想去攻击抱着新生儿的皇帝。
哦,安太子,好像那时我看到有个嬷嬷绊了他一脚,他摔到河里,我当时刚好跟着秦大人去看新生的皇子,我借机吵着抱孩子,压住了要当场扔下孩子的皇帝,然后我没抱孩子,我跳下水救起安太子,还不停叹息:“二皇子才出生,太子就出事,不吉利不吉利。”
后来我找了个相士算出了二皇子克亲的命格。“不小心”让秦大人发现了,那个相士死了,秦大人也不再追究我救安太子的事,他大概不知道那个相士是我找的。
那个孩子叫贾复奇,其实是真符奇吧,难怪他没有一鼓作气灭了那些人,他是在等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小娇儿的孩子。
那个孩子很争气,天下东南西北他都征遍,亲自动手收拾了秦大人,太子,二皇子,皇后,贵妃,御史大人,他的手段比他的爷爷还要厉害,安太子,不如他。
我的小娇儿和符祈安过的很平凡,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后来又有了一儿一女,他们要来接我一起去生活,我不去,我还是不能忍受和皇帝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我知道阿苜当年是真的放下了他,即使我的小娇儿也成了他的儿媳妇,即使我的外孙成了九五至尊,即使我们都老了,我还是,不能释怀。我宁愿一个人住在小屋里,白天做些活,晚上早早睡下,没事了就坐在她的牌位前跟她说话,天天求她让我下辈子还向她提亲,我保证不会再走歪路,我也不知道她肯不肯。
小娇儿也时常来看我,她说她娘很心软,肯定肯的,嗯,阿苜很疼小娇儿,有小娇儿跟她说好话,她一定肯的,于是我开始期盼下辈子。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赤条条来又将赤条条去,这一辈子我也不知道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个多,也始终不知道我活着为了什么,是她?可她离开许久许久了,是小娇儿?可皇帝明明做得比我多。
罢了,人死物换,随便为了什么吧,我只盼,下辈子,还能向她提亲,还能再许诺一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