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蜕变(1 / 1)
几日之后,松州刺史设宴款待诸将,下令让薛涛过府作陪。这样的邀请似曾相识,几年前她在成都红极一时,官府设宴便常邀她作陪,也正是在那次韦府的晚宴上,凭着一首《谒巫山庙》,她名声大噪、走入了韦皋的生活。从那之后,她便俨然成了韦皋的私人之物,鲜少陪宴了。
谁曾料到世事无常,几年之后,她再次被令陪宴,还是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她虽心中有万般不愿,却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去。薛涛对着铜镜整了整妆,镜中的自己似乎比月前在成都时清瘦了不少,松州夜间寒冷,在成都她常穿的纱裙是断然用不上了,削尖的脸庞配上厚重的棉衣,从前妖娆中透着些英气的感觉荡然无存,倒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如果是在成都城中,这副模样去赴宴是极不妥的,但此时此景,薛涛没有心思装扮自己,想来松州的将领们也不会介意她的模样吧。薛涛对着铜镜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准备去赴宴。
晚宴设在松州府衙后院,按照汉历,时节已经入秋,但藏历却值春末夏初,正是一派冷杉郁郁葱葱、杜鹃含包怒放的景象。碧树红花衬得建筑风格冷硬的松州府衙多出了几分温馨和喜庆之感,果真是个适合宴请的季节。
薛涛踏入院中时,宴会刚刚开始,松州的筵席自然不能和成都相比,无论是摆设和菜式都与薛涛曾经参加过的宴会相去甚远。但边塞的宴会自有特色,院子正中间架起了一簇火堆,火上烤全羊的香气四溢,此时筵席刚刚开始,赴宴的诸将已是满杯对饮起来,整个场面显得不拘小节、很是豪放。
换做平日,薛涛定然会喜欢这样的氛围,她本就不是扭捏的小女子,领略边塞风情一直是她心中的愿望,也必然能激发出她的诗性。但最近心中实在是苦闷,身处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她只觉得格格不入得很。
薛涛扫了一眼在座诸客,主位上空着,一旁一个魁梧黝黑的男人见薛涛入席,便开口道:“薛姑娘,你来了,甚好,就等你开席呢!”
薛涛在心中暗自笑了笑,这也叫还没开席吗?她明明看着在座宾客已经喝成一片了,不过……貌似饭菜还没动过?
那人却不知薛涛心中所想,继续说到:“各位,今日刺史大人设宴款待诸位,乃是为了月后将至的战事蓄蓄劲,刺史大人有急事耽误了,嘱我等先行开宴,松州也就这个时节最安静,大家今日可放开来吃喝!”
薛涛听到这里,猜到了此人应当是刺史之下的第二大官——松州司马李凡,正巧她之前她听闻松州司马身长八尺、黝黑如炭,与眼前此人不谋而合。
李凡继续说到:“正巧今日薛涛姑娘在我松州,我等有幸邀其赴宴,可是大大的福气,薛姑娘,可否为大家献上一曲?”
薛涛朝李凡微微颔首,她到松州,本是降为任人欺辱的营妓,但这李凡还敬她昔日几分名气,说话如此客气,实在让她心中舒坦不少。
李凡适才说的为月后将至的战事蓄蓄劲,她倒是也了解几分。松州地处边境,每年秋天吐蕃打谷贴秋膘的时候,或大或小的战事总是少不了的,所幸松州刺史何秋然有蜀地第一名将之称,他掌管的松州从未被吐蕃军队攻入过一寸,因此这些年吐蕃知道打不过何秋然,每年进攻松州也不过流于形式而已。就算如此,战还是要打的,松州的将士们每年仍免不了提着脑袋上战场杀敌。
她到松州,虽心中有百般怨恼,想到将士们拼死杀敌之苦,看到此刻在座的汉子们纷纷向她投来期盼的目光,她倒也愿暂时将自个儿心里那些情绪放下,好好为他们献上一曲,以示犒劳。
“薛涛却之不恭。”薛涛说罢,利落地坐到了早已为她备好的古琴之后。
薛涛指尖轻弹,悠扬略带悲凄的曲调流淌而出,前调过后,薛涛缓缓开口唱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薛涛的声音温婉而绵柔,衬上她今天略显憔悴的容貌,唱起这一曲《胡笳十八拍》来倒正是神貌兼具。在座宾客一时间纷纷放下手中杯盏,凝神倾听起她的吟唱来。
薛涛早已习惯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面对松州将领们的热切目光,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继续镇静自若地边弹边唱下去:“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胡笳十八拍》是东汉蔡文姬所作的千古绝唱,在音律上,糅合了古琴和匈奴胡笳的演奏风格;在歌词上,是以“文姬归汉”为主题的一篇长篇骚体诗。
薛涛擅长音律,有名的传世曲谱她几乎都能弹奏。但这首《胡笳十八拍》她却鲜少弹奏,一则因为此曲为六声羽调,弹奏不易,放眼整个大唐擅长此曲的人也会超过三个;二则她经常弹曲、献舞,却是很少献唱,就连韦皋也仅有一次听闻她弹唱此曲,还是节度使大人再三要求她才肯献唱的。
而此时此刻,在偏远的松州,薛涛却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哪怕在座多为常年征战的武将,并不一定懂得欣赏这等风雅曲目,但边塞将士保家卫国实属不易,李凡又对她礼遇有加,薛涛应下了便力图做到最好。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薛涛唱完此句,收了琴音,抬头看向李凡。《胡笳十八拍》全曲很长,她不过弹唱了半首,已耗时不少,这样略显悲戚的曲目再弹唱下去,她怕拂了宾客们的雅兴。
琴音突然中断,李凡呆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薛姑娘妙曲!我们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了,可否再来一曲?”
其实薛涛担心拂了大家的雅兴纯粹是多虑了,何止李凡,薛涛适才弹唱之时,在座众人无一不是心神被吸了去一般呆呆地听着。如果说刚才薛涛踏入宴会之时,还有人觉得这个大红大紫的女人也不过如此,那么此刻他们便只能在心中感叹“幸得一见不枉此生”了。
松州苦寒之地,几曾听闻这般绝妙曲调,因此,李凡“再来一曲”的提议也是众人心中所想。
薛涛轻轻一笑,再次把手放到了琴弦上,只不过这一次她仅仅是弹奏,不再吟唱了。
直到弹奏完三首曲子,又献舞一支,众人也喝得有些晕乎了,李凡才示意薛涛可以离席了。
薛涛再次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上座,拢了拢身上的棉袄,转身准备离开,看来……今日是无缘见大名鼎鼎的何刺史一面了。
离了筵席,薛涛心无旁骛地走过漆黑的松州府衙后院,虽然这算是松州最温暖的时节了,但夜里的温度仍是和成都最冷的冬日差不多,薛涛素来畏寒,一心只想赶紧回屋取暖。
突然,一枚石子打在薛涛刚刚迈出的左脚面上,不轻不重,却足够引起她的注意了。
“薛姑娘……怎么急着走呢?”薛涛一抬头,一个嘶哑的声音伴随着熏天酒气传来。
黑暗中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右前方的树后闪出。薛涛心中一惊,这么四下无光看不清长相,但看身形、听口音,或许是异族的将军,这么借着酒劲堵自己的路,恐怕有些凶险。
“我走错路了。”薛涛决定不与他周旋、走为上策,说罢便转身准备回宴会之上,找到李凡再做打算。
却不想她刚一转身,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男人,喷着酒气轻挑地说到:“没错没错,这条路正好。”
说着居然伸出手来搭在薛涛肩上。
薛涛赶忙退后一步,避开那男人的脏手,后背却撞到了适才树旁那男人怀里。
“哟,投怀送抱呢。”身后的男人调笑着,伸手一把便将薛涛身上的棉衣扯了下来。
“无理!”薛涛怒喝一声,却只是虚张声势,她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两个孔武有力的边塞将领的对手啊。
“无理?”其中一个男人哈哈大笑着说到,“薛姑娘只弹琴、跳舞,却不让咱爷们解解馋,才是真正的无理。”
男人这句话让薛涛更是心往下一沉,却苦无应对之法。雪上加霜的是与此同时,这两人一个“刷”地一声将她穿在棉衣里的袄子撕了个粉碎,一个用了几分力粗暴地将她一把推到了树干上。
薛涛顾不得后背撞到树干传来的生疼感,刚才那人着实粗暴,不仅撕烂了她身上的袄子,连里面的亵衣恐怕也被扯破了。隐藏在衣服下的肌肤突然暴露在寒夜中,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这鸡皮疙瘩的缘由,恐怕大部分还是贴近薛涛的这两个男人造成的。陌生刺鼻的味道沁入鼻尖,与平日韦皋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决然不同,直让她胸口涌上止不住的恶心感。想到会被这两个男人轻薄,她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从前不是没有伺候过别的男人,但是现在想来却真不知当时是如何熬过去的,此刻心中只有韦皋一人的薛涛,想到要委身他人,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美人儿……”
就在其中一人低头想要亲吻薛涛,而薛涛也做好准备大不了咬舌自尽的时候,压向自己的男人突然被一阵大力甩出了三米远。
“噗噗……”随着一阵拳打脚踢,另一个男人也被打倒在地。薛涛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杀出来的救命恩人,借着月光却是很快分辨出来来人正是前两天刚别过的那个“衙役”。
“你……”道谢的话准备出口,薛涛却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谢了!”
“还知道谢?看来没被吓到嘛。”男人说着解下身上的皮裘,扔到了薛涛身上。
薛涛紧紧裹着皮裘,看到地上的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这才忽觉得后怕不已,全身脱力地靠着树干坐到地上。
“松州的男人,可不似成都城中的那么斯文。薛涛,你不适合呆在此处。”男人这句话,没了平日的调侃,显得略有些沉重。
薛涛一语不发,只沉默地低垂着头。从前,她可能还会和他拌拌嘴、反驳一番,但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如若不是男人适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薛涛再空有傲气,也被磨得一丝不剩了。
二人相对无语,片刻后,薛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不适合,又能如何?”
男人轻笑一声,心知这个倔强的女人终于有些松动了。
“你如果真想回成都,凭你的聪明才智,恐怕不需要我提点你该怎么做。”
薛涛嘲讽一笑,“没想到我和他之间,有一天也需要这样的心思诡计。”
“这算是诡计?我以为情爱之中,本是该花些心思的,”男人顿了顿,继续说到,“薛涛,你爱韦皋吗?”
男人这样直呼节度使大人的名讳,让薛涛怔了怔,但她旋即不假思索答到:“那是自然。”
“自然?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男人的话让薛涛无言以对。她以为自己爱韦皋爱到了几乎失去自我,那么那么爱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然而被这么一问,薛涛细细思量下来,却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埋藏在内心的浓浓情意,似乎很难外化于行?
薛涛看着男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男人轻轻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用力捏在手心之中。
“你……”也不知他究竟用了几分力,借着月光,薛涛似乎看到男人紧握的手心有血滴落,忍不住惊呼出声。
男人毫不避讳地摊开手心伸到薛涛面前,血迹斑斑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尖锐的石子。
“难道非要如我这般明知是锐利之物,还要不顾疼痛地握上去,才能证明是爱你的吗?薛涛,如果你爱韦皋,又怎会忍心看他因你而受伤呢?”
未止住的血和男人手心丑陋的伤口太过触目惊心,薛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大叫了一声“不”,然后伸手抓起男人手心的石子,朝远处扔了出去。
手上触碰到的粘稠液体让薛涛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用力靠着身后的树干,呼吸有些不稳。
看到她这副模样,男人没再说什么,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薛涛此时却是思绪万千——她一直很后悔,她是疯了才会无故去试探韦皋对自己的爱意。韦皋有多爱她暂且不提,她又有多爱韦皋呢?她为了他患得患失、想他想到夜不能寐,这一切韦皋又如何得知?她似乎并未为他做过什么。
她拒绝了走入韦府,于是她便不能如妻妾一般伴在他身旁。她想过为他褪下纱裙做一碗羹汤,她想过在他生病时在床边伺候汤药,她甚至想过为他生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可是……这些事情都不能够,有别的女人已经做了。
那么她究竟可以为他做什么呢?男人适才过激的行为震人心魄,这个比喻却又那么贴切。如果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包容、妥协、退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委曲求全。将自己打磨成一粒圆滑的石子,让所爱的人能够舒服地握在掌心。
所以……或许她能为韦皋做的,便是安静地呆在他身边,给他几分心灵的慰籍,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只是整理案牍之类的小事,便也足矣。
良久后,薛涛沉声说到:“我知道了,我会为了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枚圆润的石子的。”
男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薛涛这么快顿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很好了,虽然未来的日子里,她或许还会给韦皋惹麻烦,但是……情爱之中,永远没有人能做到完美,我们或许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学会去爱。
“不早了,我送你回屋吧。”男人说完率先迈开了脚步。
“嗯,谢谢。”薛涛紧紧拽着身上的皮裘,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以为男人对情爱之事一贯粗枝大叶,但眼前这人却简单几句话就给人醍醐灌顶之感,应当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会是那个传说中的不败之将何秋然吗?
两天后,松州刺史何秋然收到了薛涛托人送来的一叠信函,恳请代为转呈节度使大人。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何秋然读完这最后一首名为《镜离台》的诗之后,将十张粉红色的笺纸复又放回了信封中。
薛涛呈上的十首诗依次题为:“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以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自比,而将韦皋比作自己所依靠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言辞悲切、自嘲有度,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埋怨味道,正可谓是妙不可言,正中韦皋软肋。
“韦兄啊,恐怕见了这《十离诗》,你又只能化为绕指柔了,”何秋然抚着笺纸,自言自语道,“不过你定然等不及要见你的小薛涛了吧,为弟只是遂了你的心意罢了,这么个妙人儿,我松州可装不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