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嫌隙(1 / 1)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二十出头的薛涛,有了爱情的滋润,美中更添娇媚,桃李年华的她,正如陆游诗句中所写的“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迎来了人生中最好的光阴。
薛涛与韦皋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这一份美好却如世间大多数为爱痴狂的女子一般,因为越走越近、越陷越深,而让薛涛内心失了最初的平静。
韦皋爱着薛涛,但眼中却不仅有薛涛一人,繁重的公务和韦府中的成群妻妾,总是分走了他太多的时间。韦皋有时仅能三五日与薛涛一见,虽然他是极为期待见面,每每相见也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但薛涛的想法却与韦皋不同。
韦皋对她笑时,薛涛通常也对韦皋抱以甜甜的笑意,韦皋却没能看出掩藏在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她爱他,爱得太多,已然有些失了自我。韦皋满足于三五日相见时的甜蜜,却不知每每离了他,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念他。
这份浓烈的感情让薛涛有些手足无措。只有依偎在韦皋怀中,紧紧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薛涛才感觉他是爱她的,她真正拥有着这个男人。可是温存总是那么短暂,韦皋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无能为力,大多数时间里,她只能揪着一颗纷乱的心,在寂寞中等待下一次见面。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对等吧。世俗的女德告诉薛涛她必须臣服于这样的寂寞之下,可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她的父亲并不热衷于教导女儿那些封建女德,而是过早地把薛涛带入了浪漫主义诗歌的长河中。
于是,薛涛成功地成为了一个诗人,一个感性并且敢爱敢恨的女诗人,却不是一个传统女德下的贤妻良母。
这样深沉的感情让薛涛内心开始失衡,她渐渐不满足于三五日的相见,偶尔嫉妒韦府中那些女人,甚至于埋怨节度使的工作过于繁重了。这些龌龊的小心思薛涛掩饰得很好,韦皋只看到面上那个恬静的薛涛,却不知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这样的情绪最猛烈时,薛涛甚至有些后悔当时那么决绝地拒绝成为韦府中的女人之一,如果当初应了,至少她可以每夜在回廊的灯火下,守候着看一看韦皋回府的背影。
韦皋绝不知道薛涛这样大气的才女居然暗地里也会为了爱情而变得疯狂和卑微,薛涛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他只觉得他这个既有才又贴心的小女人忽然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了,她会偶尔口出激进之言,抑或偶尔在与他见面时神色冷漠。
这样的情况,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叛逆”。于是,韦皋觉得他的小薛涛有些叛逆了。但是无论如何,韦皋是爱着薛涛的,这些个小小的、新生出的“瑕疵”,并不影响韦皋对薛涛的宽容和宠溺。
但韦皋越是平静,薛涛就变得越发不安,他究竟是爱着自己的吗,抑或不爱?究竟还对她有意吗,抑或已经失去了兴趣?这样本无需思考的问题,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薛涛反复纠结着。患得患失的情绪太过严重,让薛涛失了洒脱,她想要做些什么来刺激一下韦皋,让她足以向自己证明韦皋是爱着她的。
于是,薛涛故意在与韦皋约定好入府整理公文的时间失约;故意与那些入蜀游学的青年才子们在醉仙楼畅饮吟诗。但……一切的一切对韦皋来说似乎不痛不痒,他依然没有对她说出半个“不”字。
韦皋的年龄和阅历,让他已经不屑于去玩这种男女间的刺探游戏。自从与薛涛结心,他便理所当然认为这个女人是他的,以他的身份地位,他确实可以如此自信。
但薛涛不行,恋爱中的女人,纵然是冰雪聪明的才女,也会变得失了自信和理智。韦皋的无动于衷,让薛涛心中不安的雪球越滚越大。终于,薛涛做出了一件让她事后悔不当初的傻事——
薛涛与韦皋的亲近世人皆知,蜀地乃至入蜀办事的外籍官员,间或会有托薛涛代为引荐的。但凡遇到这类事情,薛涛通常凭喜好而行,友人所托,若是来人也真对薛涛胃口,她并不忌讳引荐给韦皋。
那一日,有一从京城来的富贾拜见薛涛,此人拿着一封张籍亲笔书信而来,张籍是韩门弟子,文采了得、尤攻乐府,薛涛与他有书信往来已经有几年了。张籍介绍之人,本应当错不了,却不想此人见了薛涛,借口有私事相托,待薛涛遣走众人后打开了随身带来的木盒。
薛涛侧目一瞥,只间巴掌见方的木盒里金灿灿的光芒耀眼极了,竟是整整一盒的黄金。这一盒黄金估摸着应当有百两左右,按照唐朝寻常百姓家一年尚无须一两的用度标准,着实不算少了。若是别人见了,兴许会心花怒放,但薛涛可不是寻常人,从前各种公子爷为了见她哪个不是一掷千金,现下跟了韦皋,更是不用开口,韦皋就主动着人把各种珍奇玩意、宫中赏赐送过来,是以,这一百两黄金薛涛根本不放在眼里。
薛涛看着盒中黄澄澄之物,心中忍不住嗤笑,张籍啊张籍,枉你一世英名,竟然所交非人。不过细想之下,张籍那信中言辞冷淡,这商贾他或许只是认识,并不算交心,谁还能没有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熟人呢?
薛涛正要回了这人所托,将他赶出醉仙楼,来人却道:“薛姑娘,我适才听人说姑娘许久未被节度使大人相召过府,不知能否见到节度使大人呢?”
薛涛一听这话,心下生出几许薄怒,都道商人最是圆滑,这京中来的商人不仅心存邪道,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他能成为富贾大约全凭祖坟选得太好吧。
他这意思是以为自己失宠了吗?简直可笑!这段时间她未去韦府,不过是刻意冷落韦皋而已,韦皋却是早着人来请了多次了。不过……她大抵有半月未去了,韦皋只是让下人来请,自己却是不屑自降身价亲自上这醉仙楼来找她的。
想到这里,薛涛神色黯了黯,其实无所谓失宠,她于韦皋,严格说来算不得什么。说不定她这么避着韦皋,天长日久节度使大人也就把她给忘了。韦皋宠爱她也罢,冷落她也罢,全凭他兴趣使然,她在韦皋面前……压根什么都不是。
长久以来的负面情绪让薛涛此刻悲从中来,眼眶忽然涌上一丝酸涩感。薛涛咬了咬牙,将这酸胀的感觉逼了回去,心下一横——既然如此,何不来个鱼死网破!韦皋,你究竟爱不爱我?你爱的只是那个美丽而又兼具才情的我吧?如果我变坏了?如果我已不是我,你还会那样温柔地对我笑吗?
薛涛因为爱而钻进了自己置下的牛角尖,然而当局者迷,她此刻已经下了决心,一个让她的人生险些崩溃,却也让她从而彻底成熟蜕变的决定。
“见他不难,”薛涛掩盖住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若无其事浅笑着说到,“不过韦大人近日忙于川内税赋改革之事,是以我未上门打扰,替你引荐需得拖些时日,这黄金你先放下吧。”
“这……”商人面露犹豫之色。
薛涛款款起身,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道:“莫非你还怕我吞了你这区区几两黄金?你不愿就算了,若不是看在张文昌(张籍)面上,我可懒得搭理你。”
那商人见薛涛有不悦送客之意,有些慌了,加之薛涛名声如此之大,穿着打扮又极尽奢华,想来确不把这百两黄金放在眼中,便赶忙应允之后别过了。
于是,次日蜀县(即成都府的州治所)县衙公堂上,吴县令冷汗涔涔地看着薛涛递上来的一盒黄金。
“这……”案桌之下,吴县令不着痕迹地将冒汗的手心在官袍上抹了一把,“薛姑娘……可否再说一遍你的来意?”
堂下跪着的薛涛落落大方,仰起头用清明的眸子看着吴县令,一字一顿地说到:“此为一商贾用于贿赂我,以图为其引荐节度使大人之物,现一钱不少呈交吴大人,但凭大人处置。”
薛涛说完又从水袖中掏出一物,道:“这是状纸,薛涛已将详情尽书其上,请吴大人过目。”
状纸?!吴县令着人将那纸绢取了过来,却是看不进去半个字,只能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一个头两个大。居然状纸都写好了?薛美人啊薛美人,你这是告那商贾还是你自己呢?
按照唐朝的体制,蜀县是上等县,蜀县县令是从六品官,面对一个寻常女子,不,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乐籍女子,压根无需如此谨慎。可这堂下的女子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薛涛,别说她抛出来的这棘手事,光是她在那跪着,吴县令已是如坐针毡了。
吴县令细细看了看那状纸的内容之后,更是心里哀叹一声:乌纱休矣,这脑袋保不保得住,还得看节度使大人的心情了。
唐朝惩罚贿赂可谓量刑有度,并不算严苛,况且薛涛根本不是官员,此事算不算得行贿还有待商榷,充其量只是薛涛上缴了一笔横财,按说对官府来说是件好事。
但坏就坏在此事的缘由偏偏牵扯到了节度使大人。别说薛涛白纸黑字写着,就算是不写,在蜀地,薛涛身上已经打上了韦皋的标记,她的事情,绝对与韦大人脱不了干系。
所以……此事棘手!不过吴县令官职虽不高,却是个要职,在这个位子上,上对剑南道比自己权势大得多的高官,下对成都城内见多识广的精明百姓,没有两把刷子是不可能坐稳的。吴县令不过凝神片刻,便想到了一个解决之道。
“嗯,薛姑娘,你所上奏的案子本官已经知晓,”吴县令抚着下颚上的髯须,故作深沉地道,“但此案内情复杂,本官还需进一步调查清楚了,姑娘先请回吧,待本官调查得有些眉目,再请你过堂询问。”
薛涛看着吴县令,但笑不语。这么简单明了的案情,他还要调查内情?分明是不想碰这烫手山芋。不过……也罢,她的目的不过是引起韦皋的注意,这吴县令爱怎么拖就怎么拖好了,横竖此事他都是要禀明韦皋的。
“是,吴大人,那薛涛便回去侯着了。”薛涛说完起身拜了拜,便转身离去了。
薛涛走后,吴县令火速封了公堂,适才所有在堂上之人均不得离开,并让心腹火速禀明剑南道刺史陆光,让陆光请节度使大人到蜀县府衙处置此事。
吴县令这扣下了所有人,是做好准备的,他料定韦皋不肯让薛涛受罚,定然会将此事压下,如此一来,杀了所有人灭口也是有可能的,至于他自己……端看韦大人肯不肯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了。但他提前做了,也算表明了效忠韦皋之心,至少可以求他放过自己的家人。
韦皋一听陆光上禀牵连薛涛的十万火急之事,心下着急,便也屈尊降贵,当即随陆光去了蜀县府衙。
吴县令如何向韦皋禀明原委就不必再提,但韦皋之后的反应却是着实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韦皋听罢,先是怒极,一掌拍在县衙的案桌上。这县衙的案桌也真是十分厚实,韦皋这么结结实实一掌下去,幸好没裂成两截,但一桌子的东西都给震得摇动起来,尤其是那堪堪放在案桌边上装着金条的木盒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黄澄澄的金条滚了一地。
众人被那散落的黄金晃了眼,却是谁都不敢擅动,俱是安静地俯首跪在堂下。
但……这么一跪,一直跪到大伙膝盖都麻了,堂上坐着的那位还是没有一丝反应。陆光偷偷抬头瞄了瞄节度使大人,只见后者就像神游太虚一般,眼神迷离,自顾自静坐着。
这……若是节度使大人继续发怒,恐怕还好,这么老僧入定似的看不出半点情绪,反倒麻烦,他们这么跪着还不知道要跪到何时呢。
又跪了一刻钟,一旁的吴县令悄悄拉了拉陆光的衣角。陆光叹了口气,在场众人,他是官职仅次于韦皋的,也合该他出这个头。
陆光清了清嗓子,道:“韦大人……此事,您看如何处置为好?”
韦皋也不知道是否听清陆光所说,不过陆光出声好歹是唤回了他的思绪,片刻后,韦皋道:“你们起来吧。”
众人忍着膝盖上的酸麻感起身后,陆光又追问了一句:“大人,此事您看该如何处置?”
陆光和吴县令本以为韦皋为了避嫌会说先听他二人的意见,已是在心中想好了说辞,却不想韦皋沉声道:“你等办案按律法处置即可,何须问我的意见!”
“这……”陆光转念一想,韦皋这么说,想必是故弄玄虚,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吴县令,“吴县令,那你便依律法办吧。”
吴县令心中一苦,果然是大官吃小官啊,这难办的事最后还得他这替死鬼来处理。不过今天这事从一大早折腾到午后,他这心思已是百转千回,好歹让他想到了个万全之策。
“韦大人,这京城来的商人重金行贿薛姑娘,企图不良,当重罚,依律当斩;索幸薛姑娘深明大义,未被奸人迷惑,将这脏物一分不少上交官府,其行虽有不当之处,罚在醉仙楼中思过半月也便够了。”
吴县令说完,一旁的陆光也忍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吴县令这判罚极好,将京中商人杀了,免得他出去播是非,而薛涛是节度使大人的心头肉,自然判罚是越轻越好,一句“深明大义”,便完全将她的罪责免去了。
韦皋看着堂下这两个自以为猜中了他心思的下属,冷笑一声,开口道:“这商人虽有行贿之意,却也是未遂,我朝律法并无规定行贿之人须处死,罚其永不得入蜀也就罢了;至于薛涛……须得重罚!”
韦皋此话一出,陆光与吴县令二人都忍不住露出惊愕之色。韦皋一贯温文尔雅,没想到居然如此冷情,枕边人也毫不留情。不过……官场中人一贯爱惜羽毛,而韦皋又出自京兆韦氏这样的名门望族,从小家教甚严,韦皋自为官以来从未有任何瑕疵传出,想必是容不得半点污渍沾染到自己身上的。
二人这么想着,倒也想通了韦皋何以要对薛涛重罚。于是,陆光试探着开口:“那么……大人,这个‘重罚’,您觉得如何判为好呢?”
“发配松州!”韦皋冷声说完,便衣袖一挥,大步走出了县衙。
松州地处蜀地西北边陲,临近吐蕃,虽这两年来由于松州刺史御敌有方,并无战事,却仍是苦寒贫瘠的最前线。韦皋将薛涛发配至此地,意味着将她的官妓身份降为了营妓,一旦离了成都去到那苦寒边界,纵然是曾经名动一时的才女又如何?不消多久,世人便会忘了薛涛此人,她此生此世恐怕永无翻身之地了。
留在原地的陆光和吴县令两人面面相觑,心下暗道:韦皋此人,面上温和,原来内里是个冷面阎王,看来是个千万得罪不得的角色啊。
二人没有看到,背身走出县衙的韦皋身体僵硬,而眼中……除了冷硬、暴怒,还有不易察觉的伤痛之色。
薛涛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黄澄澄的金子刺眼的光芒就像是利刃一般刺痛了韦皋的心。他还不够宠她、爱她吗?但凡她想要或是不想要的,只要是稀奇之物,他都千方百计找了送到她面前;节度使府上的书房是他们二人的静谧之地,他习惯每日去那等她,却怕她厌了,任她爱来便来、爱走便走,从不强求;甚至于为了不磨灭她的才气,他愿意任她与文人才子们自由来往,而不是只将她禁锢在自己的牢笼里。
这一切几近宠溺的行为,难道她都看不到吗?韦皋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过,偏偏这个最在乎的女人还如此没心没肺,触碰了他的禁地。
其实情爱之中,没有人能够心无波澜、冷静如初,纵然韦皋已经不年轻了,他仍然难以淡然处之,薛涛这次示威似的挑战,在韦皋眼中,俨然是一种背叛,并且比寻常人的背叛更让他难以接受。于是,他愤怒了,是一种被伤害后的暴怒。
与此同时,身在高位,韦皋已经习惯了众人的奉承,他纵然爱薛涛,却也是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去爱,为了爱情颜面尽失、无限妥协,那只存在于浪漫的诗词之中。韦皋是一个事业为重的男人,作为一方大吏,本须以身作则、品行端正,韦皋自己如此践行,对身边的人也是如此要求的,而薛涛作为他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却做出这样的龌龊之举。
其他事情上韦皋可以百般包容薛涛,唯独在政事上不行。这是他用一生去搭建、去维护的伟业,纵然是他自己,也不能玷污了一丝一毫。
薛涛本不是不懂事的女人,韦皋一直都知道,可她竟然拿此事当儿戏,究竟意欲为何?暴怒中的韦皋无法静下心来去思索这个问题,况且这些小女人别扭心思,他也永远不会懂。
越爱一个人,对她的期待也会越甚,一件错事,或许别人做了尚可容忍,所爱之人犯下的,却会成为不可饶恕之罪。
韦皋此刻只想狠狠惩罚这个越了他的底线,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背叛了他的女人。薛涛,你不是说成都城中的鸡鸭鱼肉太肥吗?那便去尝尝松州的粗粮野菜吧;你不是说成都城中的男子脂粉味太重吗?那便去见识见识松州的军营汉子吧;你不是说你的心惟愿像鸿鹄一般翱翔天际吗?那便亲自去看看蜀地的边界是如何荒凉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