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征(1 / 1)
时节很快入了冬,当时吐蕃虽然好战,但是按照历代节度使驻守蜀地的经验,冬季通常不会有什么战事发生。这一年腊月,韦皋却收到了一封可疑的战报——南诏军队攻入蜀南,而吐蕃也纠结了二十万大军准备从西入侵四川。
行军打战,人数都有个号称和实际之别,二十万吐蕃大军自然是号称的,但是根据戍边将领的判断,吐蕃动静甚大,出动十万将士还是极有可能的。这么看来,貌似吐蕃要趁着韦皋这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位置还没坐热,在今冬发动一拨总攻了。
古来腊月都是各家各户忙碌准备元旦(1)的时候,然而边关告急,韦皋也顾不得川内各大将领的心情,即刻召集各州官员赴成都议事。
那一日,节度使府上大堂之中聚集了数十位韦皋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将领。众人落座之后,韦皋不急着发话,先这么细细端详了一番在座诸人的面色。这堂下坐着的,有人看起来跃跃欲试,估摸着是想要借着这次大战在上官面前表现一番,博得升迁机会;有人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必是心机深沉之辈;还有人面露些微不悦,多是不满临近元旦还摊上要提着脑袋上战场的事情。
然而,透过面上的情绪,韦皋却从众人那里看到了一种共有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他这个新任节度使的敬而不尊。三十九岁,如此年轻坐在高位之上,哪怕是在京中也有人觉得他得德宗器重全赖建中四年那一役站对了队伍,实则无甚本事。
川人素来桀骜不驯,历朝历代治蜀莫不是挑选彪悍之将。在这些久经沙场,无数次与吐蕃军队兵刃相接的川将眼中,他韦皋不过是个白面书生,一个靠着运气才坐在这里的侥幸之人。座下众人无论想战的或是不想战的,都是出于自己的个人考量,而他这个大将的决定,在他们眼里可有可无,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根本就觉得韦皋是个不懂用兵打仗的人。
当韦皋接下德宗任命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未来在这片土地上有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要打,而在这些居功自傲的川将面前立威,则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韦皋收回视线,道:“今日召诸位来此,乃是商议应对吐蕃入侵之事,仇昱,你先说说情况。”
仇昱是时任的维州兵马使,此番吐蕃入侵的消息就是他手下埋伏的探子所得。
韦皋话音刚落,仇昱就蹭地站了起来,用洪钟似的嗓门说到:“禀节度使,吐蕃近日大肆整军,集结大军屯驻东南方向,意图从我维保两州、松州、栖鸡、老翁城等地进攻。据探子回报的情况,吐蕃大军应在一月内成行,算上臣赶回成都的时日,现下恐怕不足半月便要开战了。”
在座这么多人,要比着急,最坐立不安的莫过于仇昱了。得了敌人入侵的消息,抓紧备战才是当务之急,这新来的节度使不仅不火速派人驰援,还硬把他这个最前沿的大将召回成都议事,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举。
韦皋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问:“哦?大肆整军?怎么个大肆法?”
仇昱心下着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回道:“无非是调集兵马、军粮,准备旌旗之类的。”
整军备战做的事情不就那些,韦皋好歹也是个带过兵的人,问这样的问题好生奇怪。
韦皋接着问到:“吐蕃一贯如此张扬?备战之事怎地如此声势浩大?”
仇昱不笨,韦皋说到这里,他终于开始领悟到了节度使大人的用意,遂答道:“禀大人,这消息来自我方埋伏在吐蕃军中的细作,得了消息后我又着人反复确认,消息定然无误。”
韦皋点了点头,“我并不是怀疑消息有误。”
既然得了消息,吐蕃应当是会出兵的,但这出兵,究竟是真的要一决死战还是刺探虚实,就不一定了。从历年的实际来看,吐蕃多在秋高马肥之时发动进攻,因此朝廷每个秋天都如临大敌,军中称之为“防秋兵”。冬季,无论从吐蕃境内还是川内环境来说,都不适宜打战。当然,也不排除吐蕃人心血来潮,就想在气候恶劣之时来个一决雌雄,但……直觉告诉韦皋吐蕃应该不是这么想的。
有人说为将者最为重要的是勇猛,也有人说为将者最为重要的是谋略,但韦皋却觉得那不过是对普通的武将而言,若是放到指挥整场战役的一军统帅身上,他觉得最为重要的素质是“直觉”。打战实则是一件很考究人天赋的事情,放眼古今,流放百世的名将身上总是能找到最为敏锐的直觉,他们每每靠着精准的直觉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但直觉这种东西是不能搬到面上来讲的,尤其这座下之人,并没有几人是韦皋的心腹。
“其他各州,可还有什么异状?”
韦皋发话,边境各州的兵马使相继汇报了军情,除了梓州边境发现南诏军队踪迹之外,其他各州均无异状。
各州兵马使说罢,韦皋不再与诸将商量,抬起手中的茶杯轻抿了一口,从容地放下道:“诸位不必惊慌,此番吐蕃声势浩大而来,不过意在刺探,吐蕃真正的进攻将在明年秋天,而且……必从陇右(2)进军。”
韦皋话音刚落,在座一片哗然,这些本就不是特别信服韦皋的川将此时也顾不得当众议论是不是会驳了上官面子这样的问题了。你韦皋坐在成都城中,凭什么就能信口雌黄预测战事,而且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莫非是算命先生不成?
韦皋也不出声制止,径自挑着一抹笑意,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看着手下们七嘴八舌当庭议论。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按捺不住,官职和威望最高的王有道站了起来,出言道:“韦大人对战局把握精准,然此次吐蕃声势浩大,不管是不是刺探虚实,恐怕还是举全境兵力,妥善应对的好。”
韦皋心知王有道压根不相信自己适才所说,他能如此委婉温和地提出建议,已经算是给足他这个节度使面子了。
“自然是要妥善应对的,本将心中已有计量,”该卖的关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韦皋不想再浪费时间,径自敛了慵懒的气息,沉声道:“维州兵马使仇昱、保州兵马使董振各带一千精兵随我西行抵御吐蕃大军;王有道带两万兵马在大渡河一带阻击南诏军队,崔佐时随王有道出征,一会留下来我自有布置。”
崔佐时是韦皋在陇右任职时收的幕僚,由于不律属朝廷编制,只能任个没有品级的判官。但此人足智多谋,加上口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死人也说活了,因此深得韦皋器重,是韦皋最为倚重的手下之一。
“节度使……”
王有道刚开口就被韦皋打断,后者面色冷凝、目光如炬,道:“王大人可是对本节度使的布置有何不满?”
韦皋一贯给人和颜悦色之感,现下突然冷硬下来,王有道身为下官,一时被韦皋的气势震住,倒不敢再说什么了。
韦皋见火候到了,遂继续冷着声音道:“谁敢对本节度使的安排有所不满,一律军法处置!”
王有道不敢再言,韦皋又下了如此铁令,诸将纵然心中有不满,面上也不敢再说什么了。经此一番,川将们心中再有不满,也只得领命散去了。众人走后,韦皋单独把崔佐时召到书房,二人详谈到午后,崔佐时才离开了节度使府。
出征事宜商定,大敌当前,腊月初七,韦皋也顾不得和家人过个腊八,粮草准备妥当,点了兵便出征了。
清晨出城之时,成都城雾霭还未散尽,灰蒙蒙的天空下,寥寥几个家人相送,身后立着不过千人的士兵,一切的一切,都与韦皋这个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高在上的身份那么不配。
但韦皋的眉眼之间却没有一丝不快,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他身着白银铠甲,腰配乌金长剑,朱红色的“韦”字大旗迎风飘扬,在他看来,除了所率人马少了点,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是韦皋入蜀之后的第一次出征,此战,他势在必得。
剑南道刺使陆光在向韦皋奉上践行酒的时候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这样对战事一知半解的文官,也知道大将亲征,无论敌人强弱,也当举全境之兵随行,更何况他们的对手是吐蕃,是让所有中原人谈之色变杀人不眨眼的蛮子。韦皋带着几千人去会人家的二十万大军,简直是找死的行径。然而,他面前的韦大人看起来却是一副豪情壮志、胸有成竹的模样,这……究竟是他看不透韦大人的高招,还是韦大人其实是个名声在外的草包呢?
陆光心里如何做想韦皋自然无从知晓,他端起陆光递上的酒杯,抬起头来环视了成都城一眼。虽然如果一切如他所算,他或许还来得及赶回来过个元旦,但毕竟要离开这片土地大半个月,纵然洒脱如韦皋,也难免心生些愁绪。
韦皋这一抬头,居然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个人——
城墙下,一抹红色的婀娜身影半倚在巷子口。今日节度使出征,是成都城内举足轻重的一件大事,自发出户相送的百姓不少,但韦皋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那个仿佛许久未见,又仿佛一刻未曾离过自己心中的人儿。
如果薛涛不是穿着那一身惹眼的红裙,这样尚有些昏暗的清晨,韦皋绝对不会那么一眼就看到她。韦皋皱着眉凝视着薛涛,该死,这个疯女人,冬日清晨穿着这么轻薄的衣服出来难道不怕着凉吗?甚至连披件披风都不会!
与此同时,薛涛也在看着韦皋,然后……似是发现了韦皋的视线,薛涛轻启朱唇笑了一笑。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而后,在陆光几乎准备出言提醒节度使大人吉时快要过了的时候,韦皋终于垂下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将空酒杯放到仆役端着的托盘之上,韦皋意识到自己放下那酒杯的手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已经被压抑到心底深处的悸动,因为这短暂的再次相见似乎又有澎湃的迹象。
韦皋这一生阅人无数,却也读不懂薛涛。他不知道她今日因何而来。今天来送他的人,不管相识的不相识的,不外乎以下几种——第一,面带担忧之色,无论忧的是他韦皋的安危还是此战胜负;第二,面容麻木,迫于身份不得不浪费时间相送之人;第三,面带兴奋之色,这一类多是凑热闹的百姓。
薛涛却是不属于这三类人之中,如果非要描述她的神色,那么……韦皋居然觉得那便是自己此刻的神色。大将军决战千里的豪情壮志和胸有成竹,几许自傲和一点点不被他人理解的惆怅。自己的敌人是吐蕃?那么薛涛呢?那一刻,韦皋发现他被薛涛吸引,或许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不过这毕竟只是出征前小小的插曲。放下酒杯,韦皋不再多话,朗声道:“出发!”
注释:(1)这里的“元旦”是春节的意思。春节在古代经历了“上日”、“岁旦”等等叫法,在唐宋元明时期称为“元旦”。
(2)陇右:大致相当于今甘肃陇山、六盘山以西,青海省青海湖以东及新疆东部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