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1 / 1）

大和六年（832年）夏，成都碧鸡坊，屋檐下的铎铃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柔和的声响，清脆却丝毫不觉刺耳。那一阵阵悦耳的旋律驱走了喧嚣、驱散了暑气，悠扬地飘向远方，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屋内，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躺在竹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这样美丽的天空似乎是芙蓉城独有的，抑或不是，她不知道，因为自小入蜀，终其一生她都没有离开过成都这片土地。然而纵然身处芙蓉城中，她的心却已遨游遍了大江南北，伴随着“洪度女校书”这个美称，让举国上下的才子俊杰们仰慕不已。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薛涛是蜀地最具传奇色彩的才女之一，而在此时此刻只是一个等待轮回召唤的普通女子。六十五岁的年纪，纵然薛涛一直是个美貌而极富情调的女人，也抵不住时光的侵袭，银丝和皱纹横生，美人迟暮、不过如此……

然而薛涛看向窗外的那双眸子，依然如当年那般灵动而深邃，是的，深邃，这个常用在男人身上的形容词，用在薛涛身上，却正是恰如其分。薛涛的眼睛里，有属于女人的清澈明净，也有属于男人的深沉厚重，正如她身上融合了纯真、心机和豪迈几种本不应该交集的特质一般，让人捉摸不透，薛涛就是这么个迷一样的女子。

薛涛已经病了很久了，从上个冬天开始便几乎离不开汤药，但这几天似乎好了不少，脸上又开始泛起些红光。薛涛知道这不是病好了，这叫做回光返照。但她无所谓，这一天终究要来的，这一生她深爱过的人们都已经走了，她已经活了太久。

如果说她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那便是她的诗，她这一生以写诗为生，诗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甚至于最后变成唯一的东西。那些五个字、七个字的小句子，她曾经用来附庸风雅，也曾经以此维生，但最后却成了她的真爱之物。她甚至造了一座吟诗楼来专心写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那么多留下不朽诗句的诗人中唯一的一个专职诗人。

上天已经不再给她更多的时间来写诗了吗？薛涛轻叹一声，艰难地起身，抚平了红裙上的折痕。很多年前她就已经给自己穿上了道袍，但是却没有真正住到道观之中。世人只道她是因为被元稹所伤而心灰意冷，可笑，她薛涛早已不是对爱情存在不切实际幻想的少女。换上道袍，只是因为看透，另外还有从形式上隔绝来自尘俗的纷扰，专心写诗而已。

但她今天忽然很有兴致穿上她最爱的那身红裙，因为……如果她将不久于人世，她绝不允许自己以丑陋的样子那么去了。

薛涛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了铜镜旁，她细细地梳了髻、描了眉、化了妆，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点都不美，六十五岁的妇人离“美”这个字已经太远，不过……至少还能看，这便可以了。

“给我磨墨。”薛涛淡淡地吩咐道。

“是。”侍女轻声应了，便到书桌旁着手磨墨。她不知道为何薛涛已经濒临大限还有如此兴致，不过……薛涛的心思总不是她这种凡俗女子能懂的。

薛涛今日自然已经没有兴致作诗，她只是细细地写了一幅字。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写字了，以致于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她仍是用尽全身力气，几近完美地写完了这首诗。

薛涛从未想到书法这样她一贯喜爱的风雅之事竟然这么耗费体力，写下短短四句诗句，她已经几近虚脱。无力地倒回床榻之上，薛涛命令道：“把那字拿去烧了。”

“……主子？”薛涛不让侍女们叫自己“夫人”，因此大家一直便称呼薛涛为“主子”。侍女很困惑，这么大费心思要写诗，写完了却要拿去烧掉，薛涛究竟在想什么呀？

“照做就是了。”薛涛不想多言，说罢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太累太累了。

“是。”

侍女转身把纸卷拿了出去，细细看那纸上的诗句——

“庭除一古桐，

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

叶送往来风。”

薛涛的侍女识字，在耳濡目染之下对诗文也略通一二，虽然造诣不高，她却也看得出来这首诗比她主子平日写的诗句意境浅显了不少。这样人生的最后时刻，她为何独独要写下这首诗呢？

薛涛的心思她猜不透，不过……薛涛的字画却是很值钱的东西。薛涛的书法深得王羲之的精髓，雄劲而遒美，从前多少文人墨客重金为求薛涛的一幅墨宝。这恐怕是主子的绝笔了吧，怎么能就这么烧了呢？

侍女思量一二，并未按薛涛的吩咐去做，而是将纸卷拿到屋里藏了起来。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她复又回到书房之中，只见薛涛安然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那模样很像是睡着了。

但鉴于薛涛最近的身体状况，侍女还是不放心，轻唤了两声，薛涛毫无反应。侍女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薛涛的鼻息——

“主子！”侍女厉声喊到，那声音中有悲却无痛，以她与薛涛短短几年的主仆情分，她能为薛涛的离世感到悲戚已经不错了，断然不至于有痛心之感。

薛涛就这么去了，生死果然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红尘宿命。侍女看着薛涛平静安详，唇角淡淡的笑意，很多年后，人们谈起薛涛的离世，常常喜欢用“郁郁而终”这个词，可是，陪在薛涛身边与她度过最后时光的侍女，却真正觉得“郁郁”这个词，无论如何，都不该用在薛涛身上。

时间回到五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