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 / 1）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顾城几乎每隔几天便带着敏华出门去。他们踩过江湾体育场的绿地，吹过外滩的晚风，拜过玉佛禅寺的海岛观音，也去看了枫泾镇的小桥流水。顾城说枫泾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然后难得严肃地问敏华：“你想家吗？”那双明亮的眼睛似是要看进心里去，敏华却知道，他在想他的母亲。
敏华也知道了点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他母亲是上海人，只是在苏州做了八年的交际花，变得苏州味了。顾城好像并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他的身世，他并不是顾四爷原配夫人的儿子，但他腰背挺得一样直，因为他是将军的长子。
另一边刘夫人见她时常出门去，却不知道与她约会的早不是顾华，而是顾城。而顾城对她隐瞒这件事的做法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知道，顾城是满意的。他一来还没有将她彻底征服，不愿意将关系明了，二来他也确实看不上刘家，生怕刘家知道了他们之间不黑不白的关系后惹出什么事来。
这个男人多么狠毒，敏华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她已经二十四了，老去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既然已经开始与他赌博，就绝对不能让自己输了。每次与顾城见面，她总是打着万分精神应对，一时半会，两人倒真是棋逢对手，谁也没讨到好了。
顾城是接受西方教育的，他也总是崇拜西方文化。甚至他们出去吃的也总是西餐，咖啡厅也常是他们驻足的地方。敏华不喜欢喝咖啡，比起咖啡的苦甜，她更喜欢茶的醇涩，只是顾城说喝咖啡，她也只能随他一道去了。
两人坐下刚聊没多久，敏华就看到顾华了。顾华带着另一个女人款款走来，两人像是一只连体的俏蝴蝶，明艳得很。顾华开心道：“真没想到能碰上你们，敏华姐姐，好久不见呢。”敏华站起身来对顾华微笑问好，眼神扫到了站在顾华身边的女人身上。时髦的淡鹅黄洋装束着娇小的身躯，鬓角的几缕头发卷曲地扫在脸颊，愈发衬得那张俏脸明媚英气。只是裸露出来的脖颈上鲜明的长了颗黑痣，敏华眼光一闪，那可是辛苦相。
顾华开心地拉着那个女人对敏华道：“我们能坐吗？”且不管敏华心里怎么想，面上总是要笑着回答：“当然可以。”顾城懒洋洋地看着她们：“别处没位子吗，非要挤在这？”顾华似是没听见般拉着那个女人坐下，耍赖道：“二哥，我也好久没见到敏华姐姐了嘛，你就不许我们坐下聊聊天？”顾城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不再理会。
互相介绍一番后才知道，那女人就是龚家小姐龚元春。龚家也是上海老贵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敏华这个小家小户的身份面前，龚元春自然是摆着高贵的身份，与她划清阶层界限。敏华笑笑，她自然不必去理会她的。四人各安心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顾华说是要与她聊天，可坐下之后只是与龚元春在说话，时不时将话题蹿到顾城身上，敏华真正成了个外人。
顾华道：“二哥，其实今天元春是来找你的，可你早早又出门了。”顾城脸都没抬问道：“哦，找我什么事？”元春看着顾城笑道：“没大事，哥哥托我将一副鞍垫送给你，我见你不在，让人放你屋子里了。”顾城听闻抬头微喜道：“哦，是他马上的那副吗？”龚元春笑着点头，顾城这下是真的开心了。
敏华坐在一旁，面含微笑，那双飞一样的眼睛却是垂了下来。龚元春乐得与顾城聊天，明里暗里的讨好，她与顾华是自小的玩伴，两人同岁，可是却直呼顾城为‘昀西’，她表露得实在太明显了些。抬眼看了看顾城，仿佛什么也没察觉一般与她们聊天。这个坏心的男人啊，多么精明，他怎么会不知道龚元春喜欢他呢。敏华有些气结，又不愿意就这样小气地离场，只得微笑着作个背景。
那天散场以后，敏华以为顾城会和顾华她们一道回家的，谁知提出了要送她回家。敏华没有拒绝，看见了龚元春僵冷的表情后，她郁气顿消，总算是扳回了一城。
顾城先开口道：“你今天仿佛不开心。”敏华不客气道：“你愿意让人当作空气吗？”顾城笑道：“这是你答应让她们坐下的。”敏华只道他是故意的，扭脸看向另一边。顾城道：“你生气只是因为没人和你说话吗？不是因为别的吗？”敏华这下真正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提出送她回家了，原来是作了一下午的戏，现在来验收结果呢。
她微笑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顾城看见她摇了摇头：“一个不会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无趣。”
敏华气笑：“是啊，只是不知道你将我送回家，那个有趣的龚小姐吃醋了没有。你要是现在回去，指不定还能见上。”
顾城一听反笑：“哈哈，这还像句话，龚小姐吃不吃醋不知道，江小姐吃醋倒是看见了。”敏华自认今天是说不过他，摆着脸不愿意说了。顾城却是愈发来劲了：“敏华，你吃醋起来也是迷人的。”
敏华欲道：我要真是吃醋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想了想，她还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闭嘴不说了。顾城会怎么做？最坏的是作个情妇，最好的作个姨太，以顾城现在对她的情分来看，她想做正室，简直痴人说梦。再看龚元春，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对顾城的情意，顾城却没有理会，反而追着她这个商贾阶层的女人，还不是因为吃不着的才是好的吗？
敏华稳了稳情绪，笑道：“再迷人也不及龚小姐迷人，那一身明艳，连我都自惭形秽呢。”顾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顺着她说道：“那倒是，元春出身军家，姿态当然是十分好的，英气且不做作。”敏华心下气急，这就是说她做作了？不禁冷笑道：“是啊，毕竟她是上层小姐，娇生惯养的，自然是不必做作着过生活的。”
许是感觉到了敏华的怒气，顾城软了下来：“怎么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又生气了？”女人是多么敏感，敏华铁了心地被得罪了。顾城讲了几句好话也没有使她端个好脸色，便不再说话了。
自从那一天两人不欢而散之后，顾城便再也没有叫敏华出去约会，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冷一冷。她静下心来开始生出几分后悔，可是又不能放下矜持主动约他。在这焦躁的时候偏偏刘夫人又来找事了。
“敏华，照理说呢，现在你们这代人都主张什么婚姻自由，不过你妈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们，我这舅母就不可能看你这么拖下去。”刘夫人一走进敏华的房里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敏华手肘搁在梳妆台支着头，懒婘地眯着眼睛，显然是没有将刘夫人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刘夫人看见了深吸一口气，愈发郁怒，自从敏华与顾华交好之后，眼里就越来越没有她这个舅母了，可偏偏她还动骂不得，刘家还指望着她和顾华的关系真正走上一阶层。刘夫人阴阳怪气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敏华背着窗户，日头洒在她微弯的背脊上，却将那张脸称得阴沉了。她缓慢开口道：“舅母是想将我嫁给谁家？”
刘夫人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开口道：“上次来家里作客的曹夫人你还有印象吗？她家有个儿子在政府当官的，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人是不错的，改天舅母将他约出来大家见见，你说怎么样？”敏华的脸隐没在青丝间，看不分明，只是那微颤的音调泄露了她的情绪：“哦，我说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你都决定好了反倒是来问我了？”
刘夫人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吃我的住我的，我之前好心给你寻了个亲事，你又推三阻四地惹得李家跟我们断了多少生意往来？我怪你了吗？曹家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的，送你去享福你反倒是来怪我了？”
敏华冷笑，她的喉咙里仿佛住着怪物，一震震地发出尖刺的声音：“享福？舅母可真是说得出口。曹家独子曹功？在外面养了七八个交际花的玩意儿？”刘夫人脸色微滞，说不出话来，脸上扑的水粉在心虚的颤栗下抖散了，可笑得很。
敏华气得脸色煞白，厘长的指甲隐隐掐进了肉里，那双飞一样的眼睛迸发着刺人的冷意，她寒心。顾城已经十来天没有找过她，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现象。而刘夫人又这样逼她，她实在没有太多时间了。她当下打定了主意主动去联系顾城，否则，她就会像一颗锁在橱窗里的廉价玻璃石，他得不到，但也不会记挂。
但是什么样的求和才是矜持的，才是被动的。她想过找顾华，但亲眼见过了顾华与龚元春之间的情谊，她是怎么也不开不了口的。或许当初顾华帮着顾城接近她，只是将她当作一只逗趣的猫，可现在这只猫想翻身做他们顾家的主人，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这么一想，她除了放下矜持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与顾城和好了。或许顾城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这是一个多么狠毒的男人啊。敏华这样理清了以后反倒是静下心来，稳住了情绪以后去找了刘夫人。
刘夫人听完敏华的话以后惊呼道：“什么？你要与曹功见面？”敏华冷笑道：“这不是舅母乐意见到的吗？怎么现在反倒是不可思议起来。”刘夫人不理会她的态度，倒是嗤嗤笑了：“相通了？”敏华不回答，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那股似纯似媚的风情倒愈发张扬了。刘夫人见她答应了也不作他想，赶忙就去联系人。刘爷对这曹家的不满更甚李家，只是曹功再不好，那也是政府的人，对刘家的生意多有裨益。而曹家怎么会看上敏华，更勿须多说。
夏风徐徐吹开白玉色的帷帐，纱光流动间隐约印出一个绰约的人影，凹凸的身姿惹得无限的艳情。敏华侧躺着，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床帏，面无表情下的牙齿却紧紧磨咬着。
她在赌，乘着她的保质期还在，她在与顾城赌。赢了，她有机会重新站在顾城身边与他周旋；输了，她嫁给曹功，成为上海的笑话。只是不知道，这相亲的消息什么时候才能传到顾城的耳朵里。
刘夫人办事向来爽利，一下子就将时间约好了，就在两天后。上海的时间一向过得很快，钟表‘滴答滴答’地转一圈，两天就过去了。
刘夫人带着敏华一起去了相约好的饭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曹家母子。曹家是政府新贵，商贾出身的曹家捧出了个做副处的儿子，鸡犬升天。刚沾上贵族气味的曹家自然是不会将刘家这等阶层的人看高了，曹夫人见她们来了也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坐着向刘夫人问好邀坐。
敏华瞥了眼曹功，方脸宽额，面色黝黑，倒是一股正气的模样，只是他直直盯着自己，微张着嘴巴的模样实在不讨喜，敏华收回目光不去看他。
不怪曹功失礼，敏华穿着水绿底素纹百合银丝镶滚开叉旗袍，衬得肤色均白泛玉，又泛着淡淡的粉，使得遍览群花的曹功一时间都没有移开目光。敏华坐在刘夫人边上低头不语，整个饭桌上的气氛全靠刘夫人与曹夫人撑着。
敏华对曹家示好的理由清楚着呢，果不其然开桌没多久曹夫人就笑道：“江小姐喜欢做什么？”敏华道：“没什么，闲来无事在家里读读书。”曹夫人笑道：“读书好啊，江小姐这般通透，要是放在以前，没准能中个女状元呢。”敏华对她笑笑，不置一言。曹夫人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转过去对刘夫人叹道：“我们是不如年轻人了，时髦的玩意儿都不懂。”又对敏华道：“江小姐平日里常与顾家小姐出门去，不知道玩点什么呢？”
敏华听罢便想冷笑了，她抬着下颌说道：“我不过与顾小姐见过几面，谈不上是见过世面的，时髦的玩意儿我也不懂。倒是曹少爷，懂得可比我多吧。”这话说得其他三人脸色都不好看，曹夫人心下暴怒，却也不能将一个小辈见怪。
刘夫人见状狠狠地瞪了敏华一眼，转头去向曹夫人赔礼：“真是对不住，我这侄女没爹没妈的，嘴上没个教养，可千万不要见怪。”曹夫人虽说这没关系，可到底还是对敏华不满意了，在她身上又套不出顾家的话来，委实觉得这顿饭吃得冤枉。
从饭店出来以后，曹功倒是主动开口提出送刘夫人二人回家，只是曹夫人说起自己还有急事，刘夫人便顺着她的话客气着拒绝了。回到了刘家，刘夫人立刻原形毕露，大声责骂：“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当着人说出那些话，摆的什么心眼？”
敏华也不与她客气：“怎么了？人家想拿我当跳板，我倒是还得客客气气地受着？”刘夫人见她心里都清楚着，也不说暗话了：“那你前些日子答应去见面，你存的什么心思？”敏华心里也没底着，但依旧嗤笑道：“舅母，我劝你眼睛擦亮点，眼光放长远点。你要是真把珍珠当鱼目贱卖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刘夫人被她的气场吓了一跳，心里暗自琢磨着莫非敏华背着她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一时间倒是不开口了。
敏华冷哼一声转身走向楼梯，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了客厅里的电话铃声。‘铃铃铃’的一声声传入她的耳朵里，两只脚瞬间一上一下地僵在那里，一只手紧紧地掐进了榆木扶手，甚至憋紧了一口气，侧过耳朵听见仆人‘噔噔噔’地跑来接听。恭敬的询问，惊讶的语调，直到骇怪地叫住了敏华：“表小姐，是顾公馆的顾华小姐的电话，找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