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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二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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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楔子)

天德年间,司礼监宦臣陈参深得宁武宗宠信,以声色犬马诱惑武宗追求享乐,不问政事长达十余年。元久元年,陈参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独揽朝政,擅作威福。朝廷中诸多公卿大臣,以兵部尚书颜仲一行为首,对其百般逢迎,以图保全禄位,并借其遮掩擅动军饷填补国库亏空的行径。

元久三年十月初一,以内阁首辅洪贤为主的几位阁员要臣齐聚议事,六位阁臣里永远是兵部尚书最先沉不住气,连椅子面都还没坐热,就“啪”地一拍扶手,起身对户部那边叱道:“你们户部手底下走的那批运往波斯的丝绸呢?还有半年,若是能赶在年底入账前多产些丝绸,说不定还能解决各部的燃眉之急。”

户部尚书谢平格揉着额角回答道:“南方每年产的丝绸匹数都差不多,怎么可能说多产就多产。往近了说,光织工就不够,再往远了说,还有半年,就算再多养些蚕、产些丝也来不及。”

“那就让陈公公帮忙调些人过去,离朝廷织坊最近的县不是吉安县吗?让他们的知县想办法。”

“可吉安的知县……有些软硬不吃。”户部尚书捋了捋养长的胡子,思量了半晌。

“软硬不吃?笑话,那就让知府去压,不行就让巡抚去压,再不行让总督去压!”洪阁老洪贤端起茶盏仰头一饮,待火气消下去稍许复又问:“吉安的知县是谁?”

“听谢侍郎说起过,和他曾是同窗故友,叫尹肃清,是元久元年的进士。”

“那正好,谢侍郎现在不是兼任职南康巡抚吗?就让他去压。还有江南那几家丝绸大户呢?朝廷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二个都躲到哪里去了?”

“你说得到轻松,倒是谁肯放着田地里的秧苗不管,背井离乡地来织布匹?”

“老谢啊老谢,所以让你们户部想办法呐。我们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国库亏空这么大的事儿,兵部若出了岔子,六部里哪一个都跑不了!”洪阁老把眼镜取下搁在厚厚的一叠公文上:“都这种时候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顾虑重重……”他用食指朝着桌面点了两下,伏在谢平格的耳根子旁压低声音说道:“田要是被水淹了,秧苗也就活不成了……”

第二夜(一)

元久五年孟秋时节,响晴的日子向来居多,长在皇城里的橘柚却提早侵染成鸭黄色,梧桐也跟着泛了微黄。

从户部谢侍郎的城中宅院到城西的雀巷,虽然距离不短,但他也不习惯坐什么马车,总是带游带走地绕进清幽的巷子里,迎来一阵阵软风吹上面颊,轻轻的,悄悄的。

不知哪家扫落叶的小童挥着笤帚,看到来者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心中有疑是哪家的阔绰公子愿意屈尊到这偏巷来,遂笑问道:“公子这是寻哪家?”

谢侍郎看小童面生,忖度是哪家新买来的。小童眼见面前的这位公子用扇柄敲打着手心,眼眸里是粼粼的水光,面上是一片俊雅之容:“我要找的巷子,是一条偏巷。”

“暂且不说巷子了,光是里坊,京城内有五十个,不知公子您要找哪个?

“是昭回坊和昭九坊二坊之间的交接巷——雀巷。”说话人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扫叶小童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忽然顿悟,连声赔不是:“尊驾可贵姓谢?”那人笑而不答,小童会意,敏捷地侧身让路:“尹大人的宅子就在前边不远。”

曲折蜿蜒的幽巷里,一户宅子的小黑门上钉着“尹宅”的门牌。

不止是雀巷,就连昭九坊和昭回坊的人家都知道,朝廷里的户部侍郎谢少牧,对雀巷里的一位年轻官员……情有独钟。

归来时黄昏已悄然来临,初秋的凉风从不远处软绵绵地吹送过来,原本澄明亮堂的市井被艳红的晚霞染赤,白日在黑夜里隐遁,街坊邻里之间的烛灯盏被次第点亮。

“少爷您去尹大人那里又不坐马车,路可远着呢。”阿荣迎着谢少牧进院子,口中把“又”字咬得很重,重到恨不得让谢少牧只听见那个字。

“都能猜到我去哪了,不错。”谢少牧大步流星地边走边说。

“这用得着猜吗?少爷,不就是一个赌么,输了就输了,咱们别认真成吗?”他颤颤巍巍地跟在谢少牧身后。阿荣有些圆胖,腆着个肚子,脸上一个红亮亮的蒜头鼻子总是招人注目。楚幼安曾在玩笑之余拿阿荣的圆肚子开涮,谢少牧说无伤大雅,反倒是件好事,连家里的仆从杂役都是心宽体胖的富贵相,多好。

“那怎么行?”谢少牧倏地转身,白了阿荣一眼:“输了事小,丢面子事大。”

“那您当时在众人面前下赌的时候怎么不考虑面子不面子的?”

“啧,那不是借着酒劲儿,喝多了么。”

“得,少爷,以后这事啊,您就别提了。”

真不知打哪来的这一身俗骨,总是喜欢挖坑让自己往里跳。

谢少牧曾与楚幼安打赌,说他楚幼安为人多情风流,若是有朝一日听闻他浪子回头,愿意娶妻生子并且安家立业,他谢某愿在十里天街上学犬吠供来往的游人观看。虽然两人所谓的赌注无非是酒足饭饱之余不值得一提的玩笑话,连押注都如此令人啼笑皆非,可即便如此,楚幼安亦嬉笑着以另一个赌注收场闹剧:“你谢少牧若是能将尹肃清那株出淤泥不染的白莲摘到手,我楚某亦愿意在十里乐安街上学犬吠供来往的游人观看。

尹肃清,正是那位住在雀巷里的朝廷官员——正五品钦天监监正。那张脸,真真是一副面如冠玉的美人相;谢少牧,朝廷里正二品的户部侍郎,亦是位风流飒然的翩翩公子。

二人搁在一块儿,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也是如此妥帖。

“好一朵‘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白莲花呐……”谢少牧边走边长叹一声。

难啊,难啊,人家是冰清玉洁、出尘不染的斯文人,是言行磊落、两袖清风的百姓官,更是悲悯苍生、忠孝两全的忠良臣。两年前还是吉安县的一个人微言轻的知县,仅凭着“克己奉公”四字,在职两年,赈济灾荒,为数百蒙冤百姓平反,于是翌年秋天被召入京城,擢升五品钦天监监正。再回头看看他自己,简直就是一张俊皮囊包裹了个污浊不堪的泥坯子。自小生在门阀士族的簪缨世家,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虽然官高二品,九棘三槐,然而为了明哲保身,必须学会权谋诡计,迈出的哪一步不是处心积虑?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明争暗斗更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才是聪明人。为了争名逐利,他更是练就了一副“口有蜜,腹有剑”的肚肠,凭借着两行伶俐之齿和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廷混迹得游刃有余。

谢少牧,谢侍郎,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这一双手巴巴地捧在那儿都快三十载了,还是没摘到,”谢少牧虚情假意地一声叹:“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呐……”阿荣噗嗤一笑:“少爷您也真好意思说。”话语落下的同时,二人正好走到屋门口,阿荣上前一步替他推开房门:“楚公子不了解您,我还能不了解您?少爷对尹大人那是情比金坚,真情厚意,天地……”

“庸俗,捡重点的说。”

“是、是……小的的意思,无非就是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

谢少牧跨进屋里转身落座在圈椅里沉吟半晌:这算哪门子的了解?真心还不如楚幼安那个臭小子……

“阿荣呐,人心善变,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更何况还隔着一层肚皮,你说谁能看得见?什么‘情比金坚’,啧,金子还能融成水呢。”

于谢侍郎而言,真情真心这种不切实际、昙花一现的东西,最好拿捏的分寸就是对人聊胜于无,对己浅尝辄止,因为爱到情真意切的时候,甘愿对天对地,对皇天后土,甚至对宇宙洪荒起誓,可世上哪里来的绝对的事呐,真的到了生死相许的誓言破灭与缠绵悱恻的爱恋淡化时,分飞的劳燕恨不得把那些曾经的誓言掘地三尺也要填埋个严严实实。别人口中终成眷属的美谈佳话,那只是戏里才有的事儿,所以,谢少牧说,倒不如去看戏来的实在。

“哎,少爷有些话可不要说得太绝了,免得到时候打脸咯!”

“不过阿荣,你说我也不能为了这个,每天巴巴地出去走一趟路吧?”

阿荣沏了茶端到他面前,凑近一步捎来一句话:“方才楚家的三少爷托人来找您,说晚上叫了局,让您去一趟。”

“还有谁?”

“呃,好像还有洪阁老家里的长孙也去。”

阿荣这一句也是无心,却凭空提醒了他。

“我有办法了,”谢少牧把椅子扶手一拍,叫道:“肃清家旁边的那宅子,是他安置的偏房。他上次赌局输我的东西,就叫他把这所宅子卖给我,一笔勾销。”

“倒是洪家的少爷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谢少牧一副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模样,接着他将右腿翘到左腿上,向椅背一仰:“以前那小子娶了京城的名妓做偏房,现在人不在了,换本少爷住,我还没嫌那宅子胭脂味儿太重。那个姑娘被他看上也是倒了八辈子霉,连当朝元老府上的大门门首都还没碰过,人就没了。你真以为洪府的人眼里能容得了沙子?本少爷这是在帮他行善积德,凭他那点本事还想瞒过洪老爷子的眼,真是不自量力,被他老子知道是早晚的事。”

“少爷,您在朝廷上爱管闲事也就摆了,都管到人家的家里去了,人家能愿意么?”

手中的茶盏里溢出沁人心脾的白梅香,谢少牧泡茶时时常丢几片干的梅花瓣进去,不是附庸风雅,只是图个好闻,边嗅着清香边有意无意地留心了方才入耳的话:阿荣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新买到手的小院里秽土瓦砾也是左一堆右一堆的,实在是一所废院,草堆里隐隐有股阴霉之气触鼻而来,房子前后,着实没有半点儿兴旺的样子。阿荣逆料少爷是铁了心了要把这个宅子弄到手,为的就是与那位三句不离口的“尹大人”比邻而居。

事后楚幼安嘲笑过他:“这宅子就是为了金屋藏娇的,只不过换了个主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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