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火（1 / 1）
电梯门打开，两位阿sir一前一后把他们夹在中间，引入了一间类似办公室的小屋子里。一排窗帘已被全部拉下，将狭窄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昏暗无光。嵌入墙壁的大铁柜和工作台表面覆着厚厚一层灰，梁梓音没留神，一手摁了上去，台面顿时浮现五个清晰的指印。
“在这里等着。”他们寥寥一句交代完后便走出去关紧房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好几个圈，皮鞋声缓缓远去。
眼见短时间内出门无望，梁梓音干脆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随意拍拍后就大咧咧坐了下来。“本来以为是要带我们来见沙展，没想到竟被变相软禁。”她打量着周围的布置，沮丧地拧起眉心，“好浓烈的霉味，都不知道多久没打扫过了。”
时霖走到窗边，手指一挑窗帘，本欲瞧瞧外面的景象，却不曾料到那百叶窗的叶片居然被钢钉牢牢钉死了，怪不得连半缕阳光也射不进来。
“可能是为了防止员工跳楼吧。”闲得慌的梁梓音不禁做出猜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子里静谧得只能听见墙上钟表行走的滴答声，单调的声音不断重复。梁梓音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的，可好几个冷笑话过后对方仍无动于衷，应是兴致不佳。这样的反应大大挫灭了她的锐气，带着一股浓浓的挫败感，不知不觉间她就这么睡着了。
而另一边，时霖的心态显然不似她这么放松。从午餐后就没有消失过的不安至今依旧缠绕在他的心头，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紧闭着的房门，着实需要重新理理思路。
碰巧遇见的二叔，不友善的少数族裔，突如其来的火警，莫名其妙的搜身，隐蔽的角落，上锁的房间，腐朽的气息，被封死的百叶窗……宛若一根针狠狠扎在神经上，刺痛了麻木的躯体，他猛然醒悟了过来！
“梓音，梓音？”他轻拍女孩的肩膀，企图把她摇醒。
“唔……不要烦我……”睡得正香的人不情愿地翻了个身，权当是被蚊子咬了个包。
“再不醒来，我们俩都会死在这里。”见行动无效，他只好附在她耳边这么念叨。
“……嗯？”并没有完全从睡梦中苏醒，她双眼惺忪，下意识发出个语气词。
“适才的火警只不过是伪装，有人把我们困在这里，为的就是置我们于死地。”
“啊？”这回倒是彻底听清楚了说的是什么，她一坐而起，睡意全消，呆呆地望向他。
与她相比，时霖简直算得上从容不迫，至少他现在还能有条不紊地作出分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之前的警报只是试探而已，经过一番调试后它的灵敏度会降低，也许不会在第一时间内启动；不但如此，那些人还特意找了一层空楼安置我们，即使有人注意到不寻常，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负责押送我们的是印度佬，就算被探测到心声，因为语言不通，我也无法得到任何情报。”
明明他的语调是如此平静，梁梓音却听得毛骨悚然，寒毛直竖。“可是、可是……谁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非要害死我们不可呢？”
不需要他的解答，问完以后她的大脑中已然给出答案。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庞涌现在她的脑海之中，深不见底的双眼迸射出寒星，嘴角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森冷残忍的微笑。
这张脸与眼前的面孔渐渐重合。不得不承认，即便互相看不惯彼此，血缘还是赋予了他们相似的眼角眉梢。
她喃喃低吟：“是你二叔……对吗？”
时霖不语，面容好似覆盖着薄霜，在晦暗的密室里愈加模糊。
“闻到烟味了吗？”他冷不丁开口。
梁梓音一怔，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不知是现实抑或只是心理作用，鼻腔真的飘入淡淡的熏味。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眼下面临的困境比那日在九龙城寨的遭遇更要绝望，握住时霖手指的她说话都染上了哭腔。“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他见状只好抚着后背帮她顺着气，轻声安慰：“不会的，有我在呢。”
说着，他的手按上左边胸口，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他闭眼，凝神定气，呼吸逐步由顺畅转为急促，心肌加快了收缩的频率。
果然，在范围内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时霖开始打起了破窗而出的主意。大厦由五栋十七层高的连体式楼宇组成，他们所在的楼层应处于顶部，最偏远的那一栋。从十几层高的楼跳下还能不死当然是侥幸，他不能将所有运气堵在这个渺小的概率上，况且身边还有梁梓音在。
“时霖，是你在说话吗？”房间的边缘传出怯怯的询问。
“没有啊。”
梁梓音蜷缩成一团，“是、是我的错觉吗……房间里好像有人在哭……”
“你太紧张听错了吧。”他正思索着搬起书桌砸开厚玻璃的可能性，无暇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不再吭声，像只鸵鸟一样，额头触膝，整个脑袋钻进手臂间的缝隙。这个防御式的坐姿很好地掩藏了她此时的心情，否则时霖将会看见一个双膝发软、满脸惧色的女孩站在铁柜旁瑟瑟发抖。
她在心中默念：不是的，不是的，我确实听到了。
起先只不过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如同老鼠在天花板上乱蹿一般。渐渐地，细碎的哭声不再压抑，泪水不断往四周蔓延，形成一条淙淙水流，掺杂着无数不甘与幽怨，让人联想到了孤狼在旷野上的呜咽。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大，就连时霖搬动桌子的响动也无法遮盖住那痛彻心扉的哭嚎。
梁梓音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蓦地一惊：一名蒙着黑纱的中年妇女立于她面前，黑色长裙拖曳至地，全身上下唯独只能看清那双眼睛，正用诡异的眼神直直盯着她。
“时霖——”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怎么了？”他转头急急看向她。
半卧在地上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他的身后，双手仍在不停搐动。“房、房间里还有人！”
时霖顺着她颤抖的指尖示意的方向望去，“……你在说什么？”
梁梓音哆哆嗦嗦放下掩着脸的手，大着胆子再次向刚刚停留过的位置看去——的确是空无一人。
“但是、但是，我真的听到了！是个穿黑纱的女人，哭得好伤心……”她稳定下思绪，尽量保持着冷静向他描述着自己所听所见。生怕他不信似的，她攥紧了时霖的袖子，反复强调：“我不是在开玩笑！”
正在这时，那中断了好一会儿的哭泣竟然又响了起来。这回凄凉得更甚，那声音离自己如此之近，犹如有人附在她的耳边吹气！
“呜呜，我受不了了——”梁梓音捂住耳朵，哽咽着蹲下。
眼看着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时霖心里不是不震惊的。他固然相信女孩并没有在骗自己——她委实感到了害怕。然而自己又能帮到她什么呢？从他的角度出发，除了从门缝里逐渐涌进的烟雾，眼下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离奇的现象。
这么想着，一道火花瞬时划过他的心头。他骤然一震，即刻俯下身，仓促问道：“梓音，你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女孩痛苦的面容接近扭曲，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她伏在地面不肯昂首，只是举手朝头顶指了指。
……是在说房顶吗？时霖心念一动，登上办公桌，直起身，细细观察起来。这个房间的天花板是用石膏板贴成的，类似于棋盘，板块之间还留有黑色的罅隙。往板块上一敲，听声音不像是实心的。他按照顺序，一块块摸过去，终于在其中一板停了下来。
时霖的手用力向上顶了顶，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块石膏板挪开。板块果真有所松动，灰尘簌簌直往下掉落，他的心略一咯噔，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便迎面扑来，混合着刺鼻的酸味。
“时霖，你还好么？”哭够了的梁梓音绷着一张兔子脸，仰头问他。
怎么好得起来……这股味道他虽不陌生，还是被呛得连连直咳。与之相比，浓烟实在是太好闻了。
“我没事。”他故作轻松，对下面的人说道：“我想我找到出口了。”
“真的吗？”
“嗯！”他伸出一只手，“我们从天花板上走出去，来，把手给我，先给你撑上去。”
梁梓音没有迟疑，遵从他的指示办事。时霖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在桌子上徐徐站起。她也顾不得那阵令人作呕的气味了，双手一使力整个人便攀上了天花板的夹层，斜出半个身体，“换我来拉你了！”
“不用，你好好待着。”尽管显得有些吃力，时霖手脚并用，还是艰难地爬了上去。
二人皆气喘吁吁，缓过一阵劲后，他朝她打了个手势，“Let’s go.”
天花板的阶层很窄，连梁梓音都得紧贴着底面匍匐，更别说是时霖了。酸臭味越来越浓郁，闷热的空气让她变得汗流浃背，跟在时霖后面的她屏住呼吸，光靠嘴巴小口换气。
时霖顿了顿，往旁边一滚，留出条细长的狭缝。“你先过去。”
梁梓音百思不得其解，可仍旧依照他说的行动了。她见时霖的面色不虞，背后似乎靠着一个松软的物体，不由得往他那边多瞅了几眼。
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不自在地偏了偏，企图完全遮挡。
不过，正是趁着这个偏差，梁梓音瞥清楚了他费尽心思想要粉饰的真相。那漆黑的一团和杂乱的毛发，嗡嗡直叫的蚊虫，让她倏忽弄明白了恶臭的来源。
“那是尸体，对不对！”她拔高音调，破碎的颤音从嘴中喊出。
时霖动作敏捷，迅速扑上来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要看，梓音。”
一丝凉气从她背部幽幽升起，若有似无的哀鸣和牙关相击的碰触复又在耳边回荡。手臂在凹凸不平的面板上的摩擦也没有那么火辣辣得疼了，更别提衣服上沾染的灰垢，现在她只想以光速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夹层直连排气通道，满身尘土的他们捅开了通风井，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屋顶毗邻着隔壁较矮的大楼，距离相隔得不是很远，大概只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时霖捡起天台上废弃的麻绳，牢牢栓在自己腰上，又帮梁梓音紧了紧她的绳子，重新检查过一遍。
翻过护栏，他轻巧一跃，在对面楼顶着落，落地时脚踝稍微扭了一下，不成大碍。
“闭着眼睛使劲往前冲，不要犹豫！”他转身，将两手环成喇叭，大声嘱咐道。
梁梓音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管三七二十一，助跑几步后，闷头向前奋力跨越。
大风呼啸着刮过两颊，她在失去重心的那个瞬间心里想的居然是：这他妈的比蹦极还要刺激，回学校以后可以跟莉莉她们好好吹嘘一番了……
腰上一痛，她半眯着眸子，瞧清了原来是时霖一手扒着护栏，一手扯着麻绳把她往上拽。
“手给我！”好不容易把她拖了上来，他喘息未定，倚在栏杆上大声喘气。而梁梓音却难以自控地回想起在天花板上目击到的那一幕，恶心感如泉涌，扶腰低头一个劲干呕，冷汗还在往毛孔外直冒。
滚滚浓烟直/插云霄，疏散的民众聚集在街上，惶恐不安地对失火之处指指点点。
因为时霖一直背对着她，所以梁梓音并没有留意到，火光映照下，他微微发红的眼角。火舌一点点蚕食着这座本已残破不堪的躯壳，也吞噬了他内心秉持的最后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