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章 恋人(2)(1 / 1)
飘着小雨的周五。末城艺术专科院校被薄薄的雾气笼罩。阴沉的天空像是巨大的灰白鱼肚悬挂于学校老旧的建筑物的上方不高的位置。稀疏的雨点先是不急不缓地与低处的雾霭汇合,再慵懒地坠落在湿润的地面。
这个平常不引人注目的学校,今天却是李泊远关注的焦点。他就站在距离学校大门不近不远的位置。放学铃声铃响。五花十色的伞盖鱼贯而出,宛如漫山遍野会移动的绚烂野花。凡是走到李泊远身边的学生,必然会举起伞盖瞧他一眼。李泊远也无所谓,因为他今日本意也是给人瞧的。
几分钟后。不出他所料,卢月一个人走出了学校,黑色的大雨伞下,一个孑然的身影,眼神是四十五度角朝下的。她的步伐很快,脚跟后溅起了纤弱的水花。李泊远紧紧跟在后面。全神贯注走路的她没发现异常,直到听见有同学在起哄和窃语,她才迟缓地转过身,身后一个巨大的樱桃小丸子也停了下来。李泊远特意从公园租来了樱桃小丸子的玩偶皮囊,为的就是这一刻。卢月问,为什么跟着我?
憨态可掬的小丸子只是在雨幕中做着各种俏皮动作。李泊远本来是想逗她,可她却一脸淡漠,准备抽身离开这场莫名其妙的被围观。李泊远摘下玩偶头说,是我。
卢月神情终于显出变化,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
李泊远的额头被硕大笨重的玩偶头盔闷出了细密的汗珠,此时与雨水相融合,清亮的水珠一缕一缕从他的眉梢滑落,他说,因为我想见到你。
卢月微蹙的额头展开,脸上呈现出尴尬的绯红。她顾左右而言他,擦擦汗吧。继而从帆布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李泊远。笨拙的毛绒手掌接过纸,这只不完全属于他的手,委实对于擦汗这件事无能为力。他说,帮下我,我擦不了。
卢月拿起纸巾,小心翼翼地吸走他额头上的细汗。她问,干嘛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我不是记得你脸皮挺薄的吗?
雨点似水晶颗粒般毫无规律地坠落于黑色伞盖的表层,又沿着弧线蔓延至伞盖边缘,最终滴落进卢月脚边涔满水的小凹坑里,掀起细微的圈状波痕。此时已有看热闹的在起哄,当她发现什么不对劲时,已是骑虎难下。而李泊远却十分幸福。
一年后的一天,当卢月在出租的屋子问起李泊远怎么知道她喜欢小丸子的时候,李泊远只说了二字,默契。引得卢月胃部泛酸,一拳打在李泊远最爱惜的鼻翼,疼得他抓起卢月的手做出啃咬状,他当然只是吓唬卢月,他怎么舍得。
实际上李泊远在北京念大学期间,由于体内荷尔蒙的躁动,曾先后与几个追求他的女生交往。然而结果都并无二致,因厌倦分手。他明白了那种低层次的需要仅是因为身体上的缺失。造成他精神上缺失的,是定格在青春期某个午后的画面。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黑板上画樱桃小丸子的女孩,阳光从窗户斜穿进教室,宛如琉璃粉末洒落在她头顶。祥和宁静美好,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在他脑海里涌现。无意间睹见的画面,逐渐在他消逝的青春韶华里裂变成一块遗失的精神碎片,以至后来几年里为此缺失而含恨。如今,他幸运地找到了这块碎片,精神上是拼补后的完整。
同居是在毕业后开始的,李泊远放弃了考研,也将北京一家颇有盛名的广告公司邀请函扔进了垃圾桶。他知道,自从卢月答应与他交往那一刻,他的人生轨迹就不再同于从前设定。唯独天和他自己明白,通过电话和短信来排解思念的时光是如何的度秒如年。毕业后,他回到末城,在征得卢月意见后,他在同安街租了一套狭小的居室。同居不久后,卢月被实习的公司转正。李泊远将简历投向了南区的几家公司,很快被一家才起步的广告公司相中,这足以令他兴奋,因为这家公司距离卢月的公司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清晨醒来,李泊远侧过头就可以轻吻卢月脸上的光影交错。梦境里的画面,终于成了清晰可感的现实。嘈杂喧嚷的菜市场里,通常见到年轻高大的李泊远跻身于无数大爷大妈的队伍当中,为卢月买豆浆,油条,糯米饭团。为了亲自接送卢月上下班,他还购置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早晨或日暮,同安街到南区的路上,总有一辆载着年轻男女的摩托车风驰而过,女孩紧紧抱住男孩的腰,男孩脸上总是略带成就感的微笑。
他们的小家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位拜访的客人。关心进门的时候,身后跟了个背着篓子的搬运工。搬运工气喘吁吁地将驮了良久的篓子放在地上,取出一件件高档零食和饮料。
对于关心的到访,卢月显得异常开心。念书时呱噪的关心似乎回来了,她洪亮清脆的笑声片刻不停回荡在出租房狭小的空间内。她告诉卢月,她在位于末城中心的商业街内租下间门面,准备捯饬一段时间就开业。
李泊远将备好的饭菜上桌,三人围着小茶几边吃边聊。关心喝了几杯啤酒后,脸颊微微泛红,话较之前更多。她对二人说,小月,偶像,你们有经济上的困难千万要给我说好吗,我虽然不算富可敌国,但也能挥洒自如。这些年,我被骗得也不少,苦没少吃。除了赚到我应得的钱,也让我看清楚了人是个什么物种。自私,贪婪,虚伪,以践踏生活不如自己的人获取优越感为乐趣。那些所谓老同学,表面一副傻逼到不行的恭维,背地里有说我小人得志的,贩毒□□被包养,各种传言生生不息。我只能一笑了之。当他们还在啃老吃父母,愁工资骂老板的时候,我已经在末城最繁华的地段数钞票了。
关心极为冷静地说着,却不难发现发酵在她思维模式中的赌气成分。此成分不断在她身体内部游弋,聚集并迸发出一种特殊的能量,继而潜移默化为她不辞辛劳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动力。此时的她已然和当年遭同学鄙夷的小胖子判若两人。当同龄的人还在为未来和生活担忧,甚至没有生活的方向时,关心已经有了颇具规模的事业。卢月捏了一下关心脸上的肉,笑着对她说,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你只须记得累了,还有我。
关心是性情中人,酒后微醺使她更加直白地表露情感。她将卢月和李泊远的手重叠握在她的手心里,他们能感受到她手指在微微颤抖,只听见她感慨地说,你们俩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一定要结婚生孩子白头偕老。饭后,李泊远和卢月送走了关心。之后卢月收到一条短信。小月,今天我看到你们居住坏境这般简陋,心里特不好受。我向来是个粗人,不懂如何排解心中难受。我擅作主张在你家沙发背后放了点东西。希望你和偶像不要因为现实的艰苦而坏了感情,正如你所说,累的时候,还有我。
卢月从沙发背后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叠红钞。
有条不紊的生活似乎都降落在李泊远的规划范围之内。唯一的偏差是,这种令他很满足的生活状态,却使他与王雅贞之间的母子关系蒙上一层诡异晦暗的雾霭。王雅贞是研究生导师。丈夫在十年前去世后,她消耗大量时间在学术研究以及培育人才之上,可她却无法让儿子成为她理想当中的人才。在她眼里,李泊远为了不着边际的爱情而放弃读研,是自毁前程的行为。尽管心中不悦,王雅贞仍然用了大半积蓄在市区购置了一套三居室作为李泊远日后的婚房。对于王雅贞的失望,李泊远了然于心,但他更了解自己心中所需。他将希望寄托在王雅贞日后的理解上。他相信经过他的努力,未来某日会让王雅贞接受并喜欢卢月,尽管目前状况并不理想。
日子在充满希冀中度过,虽不富裕却充实。卢月的公司里的大多同事都熟识了李泊远,有些人亲切地称呼他为老李。其中有一个同事,曾是李泊远大学时期的学姐。
有日,李泊远站在电梯口等卢月下班。一个年轻女人上前与他打招呼。他事实上完全记不住这张面孔。女人说,我大四的时候主持过一场绘画比赛,你临摹的《马戏场上的婚礼》拿了冠军,是我给你发的奖牌。
李泊远将回忆倒退几年,仔细搜寻这个片段。有些模糊的印象后,便朝女人微笑点头。女人眼里焕发着温和的光泽,她说,我叫唐棠,和卢月是一个部门的,办公桌就在她旁边。说着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李泊远与她握了手后,她眼中透发的光更加透亮。李泊远笑说,那拜托你帮忙照顾卢月,她总是糊涂。唐棠笑着点头答应,在夸赞李泊远是最佳男友后,就告别上了电梯。过后几天,卢月就捧着一簇海棠盆栽出了公司。回家后,卢月将盆栽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说是部门主管送的。她认真地给花浇了水并说,唐主管人很好,对我照顾有加。
李泊远回忆起几天前在电梯口和他打招呼的年轻师姐,心里认为这女的并非说虚话的人,并在脑海里留下了一个轮廓更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