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枯云被一串汽笛声惊醒,三魂七魄都还迷迷瞪瞪,眼睛却已经睁大了,着急又好奇地看外头的世界。他看到汽车正驶上外白渡桥。
车窗外传来杂乱的涛声,像是苏州河和黄浦江在互诉衷肠,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识相,非得用长长短短的汽笛打断它们的字字句句,惹得这一河一江发了脾气,涛声愈来愈响,那江河浪头上的货轮,客船,简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各自在波涛滚滚中施展神通。
正值夕阳低垂,日光迷离之时,恰是个好睡的光景,枯云那方才被汽笛声惊起的魂灵又飘飘然要带他入梦,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陷在皮座椅里,唯脖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被外头那极美的天色勾住了衣领。紫粉色的晚霞如纱般自云端轻轻抖落,这薄纱一角落在那水天交接处,被卷进了黄浦江里便成了道道粉色的浪,为这汹涌的江水平添了几分柔媚。
江面上的日头落得更低,及至低到了水下面,唯剩下那盖不住的粉光温柔撒播,将外滩笼进了个小世界里。这世界里唯有浪漫旖旎的风光,似一处精致美观的玻璃花房。
下了外白渡桥,司机将车速放缓,枯云的眼皮一耷一闭,差点又睡过去。汽车停在礼查饭店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时,仍是个头昏脑胀,睡眼惺忪的情形。司机问他讨车钱,他困得厉害,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想当然的以为还在昨夜的牌局,手上做了个丢牌出去的动作,扔下几枚银洋,转头便栽进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时髦男女,西餐厅门前和电梯口最最热闹,几个华人面孔的摩登女郎结伴来开洋荤,另有一群发油擦得水亮的沪上公子哥要去二楼打弹子,洋人面孔反而成了稀罕。枯云沿着走廊往饭店深处走,他对黄油黑葡萄酒兴趣寥寥,打落袋的本领更是一窍不通,他要找去的是礼查饭店里头名声最响的宴会厅,孔雀厅。
礼查饭店享誉上海,内外装潢皆是别致华美,数间别具匠心的套房,宴会厅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独树一帜的莫要属这孔雀厅了。白天时,修饰屋顶的彩色玻璃经由日光照射自然在地板上落下了仿似孔雀开屏般的影,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个热闹非凡的跳舞场,欧洲舶来的宫廷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酒盛馔取之不尽,那玩乐的兴头也是永无止尽,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深夜离别时也并不会有人惋惜感慨,宾客们都明白,这分别不会太久,不消半日,他们的下一轮狂欢便又会开始。
枯云一路走来,走廊上的黄色面孔渐渐绝了迹,到了孔雀厅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两个门僮守在左右,边上还竖着块红纸木牌,上头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有两行大字。枯云不识英文,只看得懂那汉字写的是:交际茶舞会,闲人勿扰。
每逢周末,孔雀厅除了供给洋人开设交际茶舞会再无他用。与上海别处的舞会不同,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概不对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请活跃于政商各界的洋人,连在里头端茶奉水的侍应都是从白俄流亡至此的贵族豪绅,可谓架子搭足,拒国人于千里之外。今晚这场舞会的筹办人是个做烟草贸易的英商大班,枯云与他素未谋面,他也非要人贵宾,更不是拿外国护照来上海掘金,声色犬马的西洋浪荡子,他三个月前才从南京来的上海,昨夜与人通宵打牌,眼下还都提不起劲来,哈欠连连。
枯云半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门僮中的一个和他搭了句话:“密斯特枯,怎么今天玛莉亚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云摆摆手,道:“别提了,玛莉亚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来替她充充场面,和她的托尼叔叔问一声好。”
此言非虚,门僮问起的这个玛莉亚小姐恐怕此时正在她爱棠路的香闺里头呼呼大睡呢。
门僮陪了个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了大门把手,那门缝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一点弦乐声。枯云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装,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勉强摆出乐张笑脸打算应付些社交场上兴许会遇到的熟面孔,心里算计起了别的事,那孔雀厅的大门忽然间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了。满室光华扑面袭来,枯云一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笑如今是发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厅里的欢声笑语,璀璨灯光终于是将他拉拢了过去,六神归位,他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枯云身边经过,枯云顺势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酿沾唇,还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见到人群中有人冲他举杯示意。那是名红发圆脸,短胖身材的异国男子,枯云认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这名男子是个意大利人,枯云唤他作密斯特卡比诺,玛莉亚则称呼他为托尼叔叔。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领事馆做事,同他的玛莉亚侄女一样,热衷社交,每有舞会必见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转。枯云能进到这孔雀厅的交际茶舞会游戏,玛莉亚和托尼功不可没。
这玛莉亚乃是在法租借开有三间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东尼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被卖到威尼斯去的小脚舞女,与她的父亲在水城发生了一段哀婉缠绵的罗曼史,命运让她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一座矿山,一片葡萄酒庄园的东方女主人。这段罗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个孩子,玛莉亚是家中老幺,母亲于去年因病过世后,她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个年头,且是没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说她是爱上海这座城市,勿宁说她是贪图享乐。这位形容妍丽,家庭富裕的十八岁少女正在最无忧无虑,拥有大把青春和金钱可供挥霍荒唐的时光,无怪乎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她尤其爱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远有闻不完的花香,尝不尽的花蜜,还有那无数的玩伴和情人。
枯云的华尔兹跳得好,玛莉亚和他就是在跳舞场里搭上的线。枯云长得还很漂亮,他有异国血统,一双异色眼睛生在张五官深刻俊美的脸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处就好似一卷美丽的画,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云就算是出现在跑马总会的看台上,红头阿三也不敢对他下逐客令。
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是玛莉亚最爱携枯云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优美,带出去体面,着实脸面生光。论起爱面子,要虚荣,玛莉亚的劲头可不输任何年轻小姐。
枯云的身世玛莉亚也很中意,他自称自己的父亲是孤身来沪的美国学者,母亲则是留过洋的世家小姐,两人于一片紫藤花园私定终生,而后母亲未婚先孕,东窗事发,罗曼蒂克成了一桩有失颜面体统的龌龊。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亲戚家抚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玛莉亚听过他的身世后深受触动,泪珠涟涟地握住枯云的手,说:“我的法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语中是亲人的意思。
无缘无故多了个洋亲戚,这洋亲戚还热情得不得了,偏要和枯云手挽着手逛公园,买百货,为此还闹出过不少乌龙和流言。有阵子,枯云也是手足无措,不过有件事,枯云还必须感谢他的这个洋法米,他从前非常不喜欢他的姓,“枯”,枯朽枯萎枯败,没有一件好事,听上去怪丧气的。别人问他名讳,他只道自己是古先生。还是这个洋法米点化了他,告诉他说,你这个姓很酷。
“酷是什么意思?”
洋法米说:“就是很冷酷的意思。”
枯云听后,欢喜了起来。枯萎,他不喜欢,但是冷酷,他喜欢,听上去就十分潇洒,有派头,是要叫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的一个姓。那以后逢到自我介绍时,他便说:“鄙姓枯,密斯特枯,和冷酷一个意思。”
玛莉亚和枯云的关系非常纯洁,她对他并无多余的爱意,尽管无论是意大利还是中国,人都可以和人的法米结婚,但玛莉亚偏爱的从来都不是枯云这样的美男子。她对壮硕的青年人青睐有加,这只花蝴蝶东闻闻,西嗅嗅,却从未落过脚,她曾对枯云说过,爱情稍纵即逝,友谊地久天长,以后她要和枯云一起留在上海,终生为伴。
枯云忙推辞,他自有他的伴侣,可还没沦落到要找人搭伙,共度余生。
他的伴侣是个大忙人,大名枯云是不知道的,只是无意中听过他透露,似乎是叫宝山还是宝生,总之里头有个宝字。枯云晓得他的乳名,唤作阿宏,阿宏说了,乳名才是给最亲最爱的人叫的名字,大名那都是个别人呼来喝去用的,他对大名是没有感情的。
阿宏会讲话,说出来的都好像在蜂蜜里泡过。枯云也爱听他说话,阿宏每一开口,他就会安静下来,放下手上的事和心里的任何杂念头,专心致志听阿宏说话。
阿宏唤枯云“小云”,他时常会搂一搂他,抱一抱他,低着声音,用他那双温柔多情的黑眼睛向他传送脉脉爱意。这之后,他就要开始向他道歉,赔不是。
他不该连续一个多月都不和他联系,不来找他,不来见他,一个电话口信都没有,一封电报都不拍过来。
他不该去广西,云南,杭州,绍兴去做那些危险的生意。
这些生意的名字和涉及的事务,他是不会告诉枯云的,那些事可都太危险了,他一人承担已经足够,枯云一旦获悉,那危险便也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去。他不要这种事发生。
他更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南京,还不准他出去打牌,不准他去书场听书,去玄武湖走一走他也不愿意他去。谁叫他爱他呢,深深爱着,不愿让别人见到这么美,这么好的一个小云。
总而言之,阿宏就是有这个本领能找出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的种种理由来和枯云说抱歉,又总之,他的千千万万不应该都是为了枯云,为那天路过夫子庙,他从一盏花灯后头看了他一眼。
某日,阿宏再次痛切反思了让枯云独守南京,受相思煎熬之苦后,他劝说起枯云,希望枯云能到上海去。他在南京只是做寓公,到了上海他照样可以做,如今银行业务发达,每月收数非常便捷。况且他自己虽常在江浙走动,但家和公司毕竟都在上海,枯云要是过来上海,他们两人便天天都能碰头,烧水淘米一切家务大可交给请人来做,就连这个人选,他也已经替枯云物色好了。一个从前在他家里做事,唤作珍珍的小娘姨。
枯云喜住公寓,他爱一眼就能望尽的居所,阿宏到底是个体贴的有心人,公寓楼也为他选好了,选址在霞飞路,出入十分方便。枯云爱起人来一门心思,阿宏说什么他都听,又见阿宏想得这么周到,事情办得这么妥帖,他立即答应了。倒是阿宏还和他说:“小云,这间公寓只是暂时的,等我新的公馆装修好,我们就一起搬进去。”
枯云是从未往同进同出这件事上想过的,这世间毕竟是个男`欢女`爱的世间,他与阿宏恋爱,他能时常见到他,与他讲讲话,温存一番对他说已是奢侈,听到阿宏竟还有这方面的打算,枯云当下鼻子发酸,就落下了眼泪,什么行李都没打包,手上的租约印章银行折子全都交给了阿宏处理,依着阿宏的提议,连夜做火车先到了上海,布置爱巢。
不过阿宏实在太忙,枯云搬到上海后,依旧是十天半月才能同他吃上顿夜饭。前阵子吃夜饭更是吃得不顺意,阿宏在饭桌上唉声叹气,好几次将筷子拿起又放下,明显是有难言之隐,愁肠满腹。枯云看不得爱人难过,就问他出了什么事。
阿宏开了几次头,都没能说下去,枯云好言好语劝了许久,阿宏才坦白。原来他是在证券上栽了个大跟头,蚀了二十万老本。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惊骇之余,枯云忙问他有没有在别处借钱,要是需要,他大可以将南京几处房产卖了给他抵债。阿宏听后,一把搂住他道:“这怎么能行!你要卖,我也不让!那钱我是不会收的!”
枯云十分感动,阿宏又说:“我银行里还剩几千块,这回也不做什么生意了,不痴心妄想了,我想我们开个咖啡馆。”
枯云人虽还很年轻,正是青春,却没任何要奋斗翻本再将那二十万赚回来的干劲。他骨子里贪图安稳,好逸恶劳,听到这个主意,当下就同意了。
得到枯云首肯后,阿宏立即去筹备咖啡馆的事宜,又是许多天没有下落,后来再登门时,他脸色发青,很是忧愁。他依旧是不肯和枯云诉苦,但他一犯愁,枯云更愁,愁到后来生了气,还和阿宏发了脾气,阿宏这才将自己遇到的麻烦事讲给了他听。原来他在法租借寻到了爿店铺,地段优良,房屋布置也都十分可爱,可是营业执照迟迟批不下来,他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因为之前一笔生意,他得罪过法租借公董局的一个人物,才落到了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道:“小云,咖啡馆我看我们是开不成了,我没用……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几千块钱我用来去公董局疏通,结果他们翻脸不认人,唉,怪只能怪我当年下手太狠,得罪什么人不好,得罪了法国人,唉!”
阿宏捶了下桌子,咬着嘴唇,苦闷异常。
枯云看着他说:“那就不开了……我们回去南京,不在上海过了!”
阿宏眨眨眼睛,望着枯云:“那不行啊,之前我说要开咖啡馆时,你多么高兴啊,我是不想扫你的兴,唉!是我没用……得罪的是他们的长官,除非认识总董事,副总董事,小云,你最近不是常和那个意大利的玛莉亚小姐来往吗?她那里有没有什么门路?”
枯云想了想,说:“我替你去问问,或许有办法。”
阿宏激动地一把握住了枯云的手:“实在不行就说是玛莉亚小姐要开咖啡店,我的名字不好用,外边的人又都知道我有个你,那就挂名在小娘姨身上好了。她是自己人,你信得过她的吧?”
枯云点了点头,这个小娘姨平时话不多,但是做起家务,跑起腿来没有二话,把枯云和阿宏都照顾得舒舒服服,她煮的那手饭菜更是叫阿宏赞不绝口。
隔天枯云便找了玛莉亚出来喝咖啡,打听之下得知周末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法租借公董局的副总董马修会赴宴。枯云回家后立即将这个风声告诉了阿宏,阿宏却又犯起了愁,礼查饭店的舞会,他可进不去啊。
枯云露出了点得意的神色,宽慰他,让他不要担心,阿宏去不了,可不还有他吗?这几个月他早就在礼查饭店混了个脸熟,和副总董套近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件事他一定会替阿宏办好了。
阿宏对他千恩万谢,捧着他的脸蛋亲了嘬嘬嘬亲了许多下,枯云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满心的欢喜和爱,那晚抱着他就没撒过手。
今晚玛莉亚不在身边,枯云头一遭独自游走于孔雀厅,心里本有些犯惬,可想到阿宏,枯云便觉得有了底气,和托尼比手画□□代完玛莉亚的行踪后,他满屋子找起了人。那公董局的副董他见过一张照片,是个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瘦高个,约莫四十几岁的光景。那模样虽是牢记在心里了,可孔雀厅人头攒动,洋人的面孔在枯云看来又多有相似,要找到这个马修并非易事。
正在他着急的当口,枯云近旁忽地冒出一把声音,那人讲的是中国话,枯云转头看去,他近旁不知何时站了个西装笔挺的华人公子哥,身材纤长,脸孔英俊,笑眯眯的眼睛很是抓人,看上去至多二十出头。
若是在平时,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上冒出这样一张面孔,枯云怕是要将这人好好打探一番的,可眼下他就只记挂着要替阿宏找到那个马修,一心不能作二用,那公子哥冲枯云一笑:“可算让我找到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了,你会说中国话吧?”枯云也只是敷衍着:“嗯,会。”
公子哥乐歪了嘴,朝枯云伸出了手,枯云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丝毫没注意到这个公子哥的动作,那公子哥也是个会胡调的,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笑着从枯云身后摆着的一只瓷花瓶里头抽了朵红玫瑰出来,陶醉地一嗅花香,道:“本来我是在看花的,心想这红玫瑰长得真是漂亮好看,后来您一站到这里,您瞧,玫瑰都黯然失色了,枯萎了去。”
说着,他扯下玫瑰花上一片边缘露出点萎黄的花瓣,扔到了小圆桌上。枯云始终惦记着要找马修,心猿意马,哪里顾得上和他说俏皮话,扯出个笑容就要走。那公子哥不依不饶地,一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径自报上家门:“尹鹤。”
枯云意思意思和他握了个手:“枯云。”他那眼神还在满场乱跑,尹鹤又道:“密四特枯来找人的?”
说话间,枯云浑身一震,他看到马修了,他才从孔雀厅外进来,甫一现身就吸引了众多目光和宾客。枯云生怕错失良机,撇下尹鹤便也跟着人群朝马修挤了过去。好不容易,他从人群的外围挤到了中心去,那马修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枯云忙不迭要和他客套,马修却也十分有礼貌,但凡要与他说话的人他都一一回应。到了枯云这儿,两人对视一眼,握一握手,枯云试探着问:“马修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马修的绿眼珠在枯云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说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便在这里说吧。”
“这里人多口杂……”枯云笑着,“有件事务想要咨询下马修先生的意见。”
这句话可是他琢磨了三天才锤炼出来的句子,马修并没立即回答。枯云一时忐忑,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处看了,那满屋子环绕的悠扬乐声他早已听不到了,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他是浑身上下都没了主张了。
这时,马修偏过头来与枯云耳语了句:“306房,我们可去那里详谈。”
听到这个房间号,枯云喜不胜收,先前他还怕这个副董油盐不进,没成想竟愿意和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枯云脸上的笑容跟着绽开,同那马修点了点头,悄悄走出了孔雀厅。他步行往三楼去,他需要些时间来盘算过会儿怎么与马修说明来龙去脉,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道自己想开间咖啡馆,可马修倘若追问他为何不走正常程序时怎么办呢?
那就坦诚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是软硬兼施,只要过会儿是他们两人单独谈话,他总有办法能说服他。枯云没来由地自信起来,他以前从没办过这样的事,但他相信今天他就能办成,把阿宏苦苦等待的营业执照拿到手。
念及阿宏,枯云眼前已经浮现出阿宏得知执照获准后的快活模样了,此事尘埃落定后,阿宏对他必定是充满感激的,或许还有些刮目相看的情绪,说不定从此他在阿宏心里能分到点崇敬的念想。
可能会被爱人崇拜这件事几乎要冲昏枯云的头脑,到了306套房门前,他敲了敲门,马修已经在里头了,他来给枯云开门,枯云满身的欢喜藏也藏不住,他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有番青春活泼的滋味。马修将他领进屋里,枯云便说:“副董先生,其实是这样的……”
马修却打断了他,食指尖压在自己嘴唇上,对枯云道:“放松些,玩得尽兴了,我们什么都好说。”
枯云很是听话,心道自己在别人的地盘,还有求于人,他说什么便暂且先听着吧。他还猜想道,莫非这位副董先生爱玩扑克?扑克他可不拿手,若是麻将牌,他还能陪着搓上几把。马修却没拿出任何消遣的把戏,他打了个电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挂了电话后,枯云又想和他说咖啡馆的事,马修还是不愿听,给他倒了杯酒。他人是很温和的,颇具亲和力,枯云想也没想,就于他干了几杯,他酒量不佳,人已微醺,意识不清之际感觉自己从沙发上飘到了床上。
枯云想自己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误事了,那边厢马修又来给他灌酒,这酒又推辞不得,枯云进退两难之时,套房外又进来了一个人。见到这人,枯云还当自己眼前是蒙上了半块黑布条,及至那人走近了,他才回想起早前听说过的黑皮肤黑面孔的族群来。这黑人比红头阿三还要黑,人高马大,顶天立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就脱起了衣服。
枯云一下看呆了,他瞅瞅马修,这个副董已喝得两眼发红,那和黑人自己脱自己的衣服,他就来伸手扒枯云的衣服。枯云自认脑子不太聪明,可对肉`体□□却是十分敏感,先前那几杯迷魂汤是把他的这丝敏感都给灌没了,如今衣服被人扒去两件,枯云才算是觉出异样来了。他挣了下,那马修不知是怕他跑了还是如何,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此时黑人的衣服已经完全褪下,枯云一眼看过去,吓得差点大叫,那黑人杵在他面前,腿间的物事活像个驴棒槌!
马修嘬了枯云的脸蛋一口,掐了把他的屁股便去扯他的裤子。
枯云脑里轰轰作响,要说这个马修自己提枪上阵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找了个驴棒槌是怎么回事?!枯云没空细想,要他被根驴棒槌收拾他可不干!
枯云不敢看那黑人,他想拔腿就跑,但马修死死按住他,况且他心里实在害怕,两条腿打着颤,怕是就算能有开溜的机会,他估计连站也站不稳。趁枯云放空出神时,马修冲黑人使了个眼色,那黑人欺身便靠近了过来,枯云这回是地地道道地两眼一抹黑了,尖叫了声,头往边上一扭,哇啦就吐了出来。
马修和那黑人都愣在了原地,枯云急中生智,一擦嘴,陪了个笑,道:“刚才喝多了,怪臭的,我去洗洗再来和两位玩。”
言罢,他还脱了鞋子,放在床边,说:“我可不是要开溜,大家都是体面人,这双鞋子我先留在这里,一个体面人总不会这样就跑上街去吧?”
他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憋了个满目含春的笑出来,马修不疑有他,放他去了浴室。枯云左摇右晃地站起来,扶着墙钻进浴室。他这会儿恢复了些许,酒也醒了大半,看到面前一扇小窗,提起裤子赶紧翻窗跑了。他可从来不是什么体面人,紧急关头,光着屁股他都能栽进人堆里去。房间只在三楼,离地不高,枯云也算是个翻墙高手,利落地爬到楼下,连滚带爬逃过了外白渡桥,拦了辆黄包车直接回了霞飞路的公寓。
这一路上他都心有余悸,咬着手指想来想去地琢磨一件事:营业执照没能谈成,还放了公董句副董的鸽子,这下不好和阿宏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