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落幕（1 / 1）
折原临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实的恨意，它一点儿也不冰冷，炽烈得将他烧成飞灰。
后来的平和岛静雄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炽烈的火光，将猩红色的天地，全部烧成漆黑的虚无。
暖风从城市之外绵长地吹来，这个午后格外和煦。
有抱着孩子的母亲坐在长椅上，伸出微粗的手指逗弄着婴儿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看上去年纪不过国中生的少女们捧着抹茶味的冰激凌，与友人有说有笑地走过街头；刚参加完商务会议的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接到自己妻子打来的电话后柔声应着马上就回家享用她的手艺；打扮居家的姐姐领着弟弟站在原地，手忙脚乱地哄着幼小的男孩突如其来的哭闹……
这个午后格外和煦。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坐在广场中央微笑地看着他们。如果在场的人中有诸如平和岛静雄那般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样的笑就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一样，空洞而虚假。
“这是你最爱的人类。”
女孩儿软糯的声音带着诱惑的甜美意味，从他耳朵上别着的耳机里传来。
“他们的一切都是你最爱的，不是吗？他们的喜悦也好，他们的悲伤也好，他们的愤怒也好，他们的恐惧也好……就连他们的死亡，也是你最爱的。”
她如此这般像要催眠他似的说道。
“所以，为什么不看看他们突然面对死亡时，会做出什么有趣的反应呢？”
黑发青年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没有动。
“不动吗？这个时候竟然有这么多余的恻隐之心呢，真讽刺啊。”甜美的声音里渐渐浸透名为怨恨的情绪，“五年之前，东岛别墅，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更何况……”女孩儿轻快地笑起来，“独自死去，还是……独自存活呢？如果是如此自私的你的话……”
麻生珠里切断通讯的同时，折原临也弯下腰，手探进所坐着的花坛边沿下的暗门，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按下了按钮。
周围的人们在一无所知地欢笑，应着许下的承诺。
他带着惯常的笑容，轻快地按下了按钮，仿佛只是按下遥控器的待机键。
那个按钮，是整个广场地下埋着的炸弹的，自动点火装置的总开关。
岸谷新罗靠着背后柔软的枕头一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电视，一边吃着手旁桌上塞尔提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
无头骑士格外温柔地削着第四个苹果。反正这个池袋密医不管她削多少个，都会以“我可是在享受着塞尔提至高无上的甜蜜爱意”为理由，吃到撑也要全部吞下去。
这个午后格外和煦。
直到塞了一嘴苹果的池袋密医，突然被从地下传来的剧烈震动呛了个措手不及。
塞尔提稳下身体后连忙过去扶着爱人帮他顺气，岸谷新罗为防止伤口崩裂硬是将猛烈的咳嗽憋了回去。像只是为了小小地惩罚一下他的一无所知一样，震动只出现了一次就停止了。岸谷新罗原以为是地震，惊魂未定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顿时瞪大了眼睛。
“紧急报道，据本台讯，池袋中心购物广场突然发生大规模爆炸，据目击证人称嫌疑人系之前在池袋作案多起的恐怖分子，此人仍然身在火灾中心，似乎没有出来自首的意图……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广场已经变成了废墟，消防队已经赶到，正在努力救险，伤亡未知，该犯罪嫌疑人反政府的作案动机仍然未知……”
塞尔提震惊地在PDA上打字：“那是临也……”
“吗”字还没打出来，岸谷新罗按下她的PDA，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无法描述的神情。
“快……打电话给静雄！”
平和岛静雄正在午睡。
因为忙于搜寻折原临也的关系，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这会儿睡梦中似有似无感觉到震动，他没有过多在意，皱了下眉就继续睡了过去。
手机铃声响起，他终于拧着眉头睁开眼睛，摸过来一看，按下接听：
“喂，怎……”
“静雄你不要废话听我说！”那头的池袋密医呼吸急促加快了语速，“你现在立刻去池袋中心购物广场！临也在那里引爆了很多炸弹那里现在发生了大规模爆炸！”
“你说什么？！”
“别问了总之这些事情十有八九不是他干的我住院也不是他开的枪！”岸谷新罗捂住自己的伤口的同时摸到了腹部一侧的疤痕，深吸了一口气，“不论那个人是不是折原临也都只有你能阻止他啊静雄！”
“那种家伙……”
“嘶……你说什么？”手机那边的声音太低沉，岸谷新罗没听清。
平和岛静雄挂断电话，咬牙切齿地夺门而出。
“那种家伙……活该被炸得粉碎！”
“那个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麻生珠里站在窗边，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骤然充斥她的视野。
她心情十分愉快，甚至轻声哼起了歌。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她扬起唇角，指尖触上窗面上映出的火光。
“My fair Lady.”
平和岛静雄赶到已成一片火海的购物广场，用力推开试图阻拦他的消防队员和新闻人员。他仰起头，看到了折原临也。
折原临也站在广场的中央，也是铺满视野的断壁残垣的最高处，笑着俯视忙于逃生的人们。
“死跳蚤你在干什么！给我下来！”
平和岛静雄大吼着向火海里冲，与此同时，折原临也看到了他。
如同苍白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平时的神采，折原临也笑开来，是与刚才不同的笑容，带了一点开心，又充斥嘲讽与轻蔑。他开口说了什么，平和岛静雄勉强能辨认出他的口型。
【是小静啊，原来还活着吗。】
“混蛋！”平和岛静雄一边吼着回应他一边艰难躲开着了火砸下来的水泥柱，“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会来这里揍你吗？啊？！”
【真不愧是怪物呢。】
折原临也没有理睬他，溢满整张脸的笑容渐渐收敛在唇角。
【我要死啦，一——个人！奔向盛大的死亡！没有小静的世界，想想都令人心驰神往啊。】
折原临也的耳机里传来麻生珠里的声音。
“你对黄巾贼的将军纪田正臣说过吧，三岛沙树会是他的神。你也对被你欺骗前来赴约自杀派对的少女说过，人类太复杂，无法成为神，因为神是纯粹的，所以，神是不存在的。”
“那这么说来，我就是神。”
“掌握你的过去，改变你的现在，毁灭你的未来，宰割你的一切，你的神。”
“而且，我可是，一直以来都依靠着对你纯粹的恨意，才能活到现在的啊，折原临也。我的身体里，全部全部，都是‘恨意’，你现在，应该感受了到吧，我全部的恨意。”
“永别啦，折原先生。”
平和岛静雄顿在原地，任身后灼烧着的石头钢筋水泥板砸下来，他愣怔地看着那个被太过刺眼的火光模糊的身影，努力分辨他的口型。
“临也……”
【所以！……我可没有打算带你一起死呢，小静。】
眉眼精致的黑发青年将耳朵上夹着的耳机拔下来扔进火里，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退一步，跌下了所伫立的断裂的石板顶端。
【和怪物一起死，太让我反胃了。】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
他的笑容越咧越大。
——但如果，真有那样的存在……
火舌嘶鸣急不可耐地舔上他的衣角，撕咬他的皮肉，灼烤他的身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毫无察觉般恣意大笑，他缓缓张开了双臂，骄傲地昂起头，躺在熊熊烈火之中仰望被大火灼烧成猩红色的天空。
“那我就将这身为人类的罪孽洗脱，献给端坐在天空之上看戏的神！”
平和岛静雄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
他的目光看着折原临也摔下去的那个地方，愣愣地接起了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没有说话，对方却先出声：
“平和岛静雄先生吗？我是麻生会社的会长麻生珠里。”女孩子语调轻快，带着愉悦的笑意，“你现在最好不要过去了哦，因为啊……已经晚了呢。”
“是……你。”
第一个字还是疑问的升调，第二个字已经笃定地落下。
“没错，是我。看来平和岛先生并不是像折原先生认为的那么笨嘛。”麻生珠里用手指卷了卷脸侧的头发，“全部都是我派人做的哦，枪袭你也好，露西亚寿司也好，绑架他妹妹也好，这次火灾也好……所有所有，都是我做的哦。”
“不过其实折原先生才蠢呢，如果他没那么优柔寡断，完全不顾岸谷新罗、两个妹妹和你的生命，他完全可以从池袋全身而退，以他的能力，出国不被警察发现也不是什么问题。”
“他本来，是可以走的。那么你觉得，是什么让他留下来了呢？”
“说到底，折原临也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而靠着对他纯粹的恨意活下来的我，是凌驾于他之上，肆意把玩他的神明……”
“你不是。”
平和岛静雄突然出声，是所有人不曾听过的音调。
“你……说什么？！”
“没有人可以主宰那家伙，他现在自由了。所以你不是神。”平和岛静雄闭上眼睛，“你只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他挂断了电话。
火海之外，麻生珠里一脸阴沉地放下手机。
她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片刻，仰头对身侧神色温和的男子吩咐：
“我们坐下午的飞机回美国。”
“是。”
“计……”
转身的后一刻，麻生珠里面无表情地说。
“烧死那家伙的火焰的气味，果然难闻无比。”
平和岛静雄永远都记得折原临也的死亡。
那一日火光冲天而起，大火在池袋最繁华的中心熊熊燃烧，艳丽的金红色耀眼夺目，几乎要灼裂他的眼睛。
他只看到了一个人。
市民慌忙四散奔逃，而平和岛静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还是永远不变的笑，永远不变的毛边大衣。那个人张开双臂，站在火焰中仿佛遗世独立，刺耳而肆意的笑声最终和他一起融入了冲天大火中。
折原临也从此成为了覆盖在池袋上空的火光，阴魂不散的，无法抹去的火光。不论是他的存在，还是他无人可比的——那场以死亡为献祭的盛大典礼。
平和岛静雄无法忘却——那日站在火中的他，像是真正的，自由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