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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本自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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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不准应该去哪儿,其实要不是太子清越言谈间一再提及暂时不回天庭,我根本不愿意离开静安王府,我觉得在那里混吃等死挺好。

太子清越并没有说要去哪里,我一再追问,他也不过恹恹往北方一指,我于是包袱款款且行且看一路向北。

我很快走出卫国的地界,卫国以北有两个小国,一个是与之连年交战的赵国,一个是楚国。楚国是个让人神往的地界儿,我还是燕京街上一个胡同串子的时候就听说楚国盛产美人。传说楚国四十年前曾经出过一个身带异香的美貌姑娘,那香气似果香,似草木香,似佛香,浑然天成。姑娘及笄当年,整个楚国的媒婆乌央乌央赶来挤破她家的高门踩烂她家的门槛。传说楚国如今最美的姑娘名叫揽月,揽月姑娘眼睛一眨能掉出珍珠,她要是笑一笑,整条街的人都要崴脚。市井传言总是夸张的,但是自打我在街上遇到一个英俊的楚国客商,我对这些传言深信不疑。

我走到楚国边城蔺安城的城门口时天还未亮,玄色的城门合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国家国主封闭的治国之道。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与我一起等着,都是些挑着货担的小贩。小贩货担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我看着觉得新奇,随手拨弄两下,小贩以为生意上门,笑出一脸褶子。

我收手,面带怒意瞪他,咬牙道:“你肯定不是楚国本地的。”

小贩呆了呆,尴尬道:“我是跟着媳妇儿来的,媳妇儿是楚国南浔人,姑娘高人。”

我做出高人不可一世的姿态,迎着朝阳看向徐徐打开的城门。

“老人家,蔺安城住的都是本地的?”

“是么,都是本地的么。”

“蔺安人祖上跟赵卫通婚?”

“那不能通婚么,卫国人长相粗犷,赵国人身量短小,你瞧瞧我们楚国人,瞧瞧这精细的皮肤,这水灵儿的眼儿……”

“……老人家,卫国那些市井流言就是你传进去的吧?”

我扭头往城外走,一脸泪水。

“我说不愿意来寻你,你丹熏山上那群活物死活不依,千方百计地托信儿,东海是随随便便就能传信进去的?龟丞相上天庭两回,屁也没跟我说……他们最后竟就请动了传信青鸟,那扁毛畜生是好相与的?啧,也不知道是哪个牺牲的色相。我拿我的重泠殿下起誓,我真不愿意再跟你有瓜葛了,我先前不知道,你的名声居然这么臭,臭到……我这么说,天上地下我从没见过更臭的……但是,好吧,看在我是东海除了龙王一家跟龟丞相唯一使唤过天庭青鸟的,我还是拨冗来看看你吧。”

我转身,淡定看着站在老头儿旁边我一直以为是他孙女儿的美丽少女。

老头儿耳背,并没有听到鱼落阴阳怪气的话,只是我先前不屑的神态气他不轻,所以他看我走回来,指着鱼落不高兴道:“你自己看看么,楚国的闺女儿都水灵么,你肯定是卫国来的,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不娶卫国闺女儿的,你赶紧走吧。”

“……老人家你把心放肚子里,你看看我强壮的臂膀,我要真跟你们楚国的娘娘腔有什么瓜葛,也必定我娶他!”

老头儿显然没听明白,但是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儿,眼睛一瞪,正要跟我接着掰扯,老婆子在前头扯着嗓子骂:你个老东西!拖拖拉拉你成心的么!你就是不想去闺女儿家么!闺女儿生的也是闺女儿你不乐意么!

老头儿闻言大声伸冤,嘴巴一拉,一溜小跑追老婆子去了。

鱼落眨巴着眼笑眯眯看着我。

“你一东海鲤鱼精,日理万机的,实在不用拨冗来看我,他日我回天庭,我拨冗去看你。”

“那就不用了,这趟回去,我们各走各的,以后谁敢说我俩有私交,剥皮断刺。”

“……本自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

鱼落就这么着,又成我的侍女了。当然,这点她还是死都不承认的,她的意思是她不只不会伺候我,我若想过得滋润一些,最好倒过来再巴结巴结她。毕竟,我往后要靠她一日三餐。

我们投宿在蔺安最破落的一间客栈里,我以为鱼落还肖想着破落客栈里的落魄书生,她却告诉我,她的重泠殿下教她要爱惜金鳞。他说,金鳞是她的华裳。

我想起龙九调笑的那句“你都活过万把年了,跟一介凡人置气,还让人泼茶水,实在是……你如厕时自己慢慢体会。”实在无法相信他的嘴里竟能吐出“华裳”这么文人骚客的词。

“赵满,华裳是个什么意思?”

我斜眼看她,她适应的倒快,这就开始颐指气使叫我“赵满”了。

“……贵一点的遮羞布的意思。”

鱼落给我两条红绳,她说是她的重泠殿下送的,我保持怀疑。龙九那个傲的连南海六公主都看不上眼的,除非不小心教千崖山的天雷劈中后脑勺,不然不至于堕落到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没羞没臊没皮没脸的鲤鱼精来往。鱼落告诉我这两根红绳是天上地下唯一能让我一觉睡醒还能有印象的东西,一条她串着避水珠挂在脖子上,往后我看到脖子上挂着红绳的女子,就会知道那是鱼落。另一条,她说,由我自行处置。

我头一回觉得这个小鲤鱼精也是个细致贴心的。诚如她所言,我根本不记得胥姚右脚有六根脚趾,纨兰情绪激动的时候身上会显出本尊的绿,太微星君是天庭唯一一个走路多过驾云的,天枢星君腰间的青色丝绦是凡间俗物,太子清越额头有一珠隐莲……小鲤鱼精一一点出的时候我假作恍然大悟状,但是隔天还是忘得一干二净。早先我还在静安王府做事时,曾以丹熏山七色果为饵吩咐鱼落再来与我叙旧绑个冲天辫,但是当她真没羞没臊地绑着冲天辫过来时我却激动得一脸血,频频奚落:如此犀利的风格出自哪片山头?由此,我也算是看懂天庭跟地府毕竟还是不同的,地府做事拖拖拉拉漏洞百出且没有长性,天庭却是雷厉风行,务求把细节处理的滴水不漏。

客栈的茶水凉的没了味道,我实在喝不下去,吩咐鱼落出去替我买碧螺春。我也不知道凡间的碧螺春是个什么味道,只听说这种茶产于洞庭,茶树和桃、李、杏、梅、白果、石榴相见种植,茶吸果香,花窨茶味,堪为一绝。

鱼落自是不愿意去的,她如今爱惜金鳞爱惜得紧,是宁愿布衣荆钗吃糠咽菜都不想浪费一片的,即使是尾鳍下面腥味最重的一片。

我只得解开包袱拿出五十个银贝。

“去吧。”

鱼落出门后,我实在无聊,便和衣躺在床上恹恹地翻看鱼落带来的话本。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我困意已经泛上来了,睡前心里惦念妖姑娘跟白发青年,梦里竟又看见他们。

妖姑娘并没有离开,还是倔强地跟在青年师父身边,默默打理着师父的饮食起居。青年原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只是这些年让妖姑娘缠着,渐渐习惯读书时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甚至能从脚步声里精准的辨别妖姑娘各种心情。妖姑娘的心情总是简单直白。

“师父,不去行不行?山路不好走,天也不好,晚上肯定要下雨。我去后山拾些菌菇,还给你做云吞吃,好不好?”

青年放下书,看着妖姑娘眼中隐怒,只淡淡道:“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妖姑娘压着情绪,僵硬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去?!”

青年看看天色,没有回话。

“师父总是这样,在师父心里徐锦的畜生都比我重要。她根本就不想治好她的白鹤,师父你竟真看不出来么?”

“我即便看出来了,却还是想去瞧瞧,你能如何?”

妖姑娘大约没料到白发青年如此咄咄逼人。

她颤声道:“师父,你想赶我走吗?”

青年叹息:“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妖姑娘眼里熊熊的怒火瞬间浇熄,她寂然后退,收在袖子里的手指缓缓抓握成拳,关节处响起脆弱的咔咔声。

“离光,你这样的烈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妖姑娘撇开脑袋。

青年渐行渐远。

床铺上像是有虫子,我睡不安稳,频频翻身。

窗外的大风利落地折断树梢的枝叶,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像是清河镇春桃的老娘撅开堆积在墙角的干柴打算生火做饭,混沌的意识里渐渐掺进一缕清明,我以为这便是要醒来了,结果那缕清明转瞬即逝。

妖姑娘支着下巴坐在门口。

师父说,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她怎么会不等?他一走,她就坐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她往后看看师父做的漏刻,唔,又是子时了,这是第三夜的子时。

师父说,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她没有再闹,她心里虽然还是十分恼怒,但是直到师父离开,一个字都不曾出口,难道只是在心里气气都不行?

一缕青丝自肩头滑落,她低头恹恹看着,嘴角忽然带出一抹惨笑。他既不要她,当初何苦救她呢?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死亡。她的浅浅一丝恨意都能夺走他人的命,她那么恨自己,恨到看见铜镜里那张无动于衷的妖怪脸就恨不得剥皮抽筋饮血啖肉,但是她还是长长活着。

师父,我知道我不如山下的粗鄙村妇坦诚,不如月月去庙里进香的世家小姐良善,不如你在山道上看见的飞禽走兽乖顺,不如徐锦欢声笑语温和从容。我暴躁,倔强,疑心重,一身刺,可是,师父,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的生命里一直没有坦诚,没有善良,没有乖顺,没有温和从容。

滂沱大雨浇得草木皆衰,雷声轰隆隆地,很快就来到头顶。雷电一闪一闪的,间或照出妖姑娘脸上那抹让人心凉的平静。她缓缓站起来,抱起师父亲手替她编的采菌菇的小竹筐,关上门,渐渐没入林里。

妖姑娘走得很干脆,干脆到白发青年若是亲眼看到必定深感欣慰。妖姑娘缠上他至今六年有余,六年里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坐在河边垂钓,她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打盹儿;他翻山越岭采药,她撩起裙摆踩着雨后的青草,踩着美丽的野花亦步亦趋;他给山下村人看病,她默默蹲在村头自个儿玩儿石子;他路遇姑娘有难,她狠狠撞他一个踉跄,自己背着姑娘爬山;他恨她杀人如麻,她倒在屋外的青石板路上哭的肝肠寸断日晒雨淋也不离开……如今,她头也不回地,终于走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伸手拉妖姑娘一把,但这毕竟是个梦,我只能看,不能动。

大雨浇得妖姑娘睁不开眼,她抱着小竹筐站在崖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崖下的风咆哮着卷着她的双脚,她愣愣地后退,脸上忽然生出一丝了悟。唔,怕什么,她本就是寻死来了么。

她往后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知交好友,没有良人伴侣,也没有师父,只有妖怪一样的枝叶在大风大雨里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闭上眼,向下一跃……

像她这样,在血水里泡大,在一场一场的厮杀里一点一点磨大的姑娘,怎么会是姑娘,她只不过是一只长得很像姑娘的兽。

我估摸着,赵满的眼泪恐怕是横流了,摊上这么个感情丰沛的壳子,我也挺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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