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二十四(1 / 1)
章二十四
自从被年迈的管家展忠领进门后,展昭就一直静不下心来。
他有些忐忑地接过一旁红木茶几上的茶水,轻抿一口。看着杯中的茶叶因着沸水而慢慢的打着旋儿,洋洋洒洒的时而浮上水面时而沉于杯底,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过了好一会,展昭近乎要把整盅茶都要喝的见底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展忠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端着点心和茶壶缓步走了进来。
“忠伯,您身体可还硬朗?”展昭站起身对展忠略微施了个礼,象征性的问了一句问候的话。心里怎么说也是对这位从小时候起就跟着自己的老管家亲近许多。
”老头一把年纪,身子骨也就交代在这里了,没什么好或不好。“展忠目不斜视的为他添上茶水,脸颊乃至额头上那些象征着岁月风霜流逝的痕迹豁然变得淡了许多。
最爱的豆沙馅糕点被摆在右手边的最为顺手的地方,展忠看着展昭信手捻起靠右边的一块正要往嘴里送,他突然笑了笑。连带着眉眼间的皱纹显得更为深壑“二少爷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最喜欢从右边开始拿东西……”
听得最亲近的人突然揭自己的短,虽说这里没什么旁人,但是展昭的俊脸上还是堪堪的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展忠看着昔日那个曾经围在自己身边吵着叫着要吃村口的糖葫芦的小闯祸精现今竟是长成了这样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侠客。眼前似乎对于展昭印象还是停留在他还未被送于少林寺学艺前的七八岁的孩提时候。
“那时的二少爷真是调皮的紧,但又惹人喜欢的紧。”
展昭本是在尝着糕点回味着童年的味道,猛然听得这话,一口吃食差点没咽下去,呛的他咳喘不已。
展忠在一旁看着展昭这副模样,有些好笑的替展昭沏了杯清茶,静静的立在一旁"二少爷这么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二少爷才到我这里……"说着还伸手比了比腰际。
展昭才压下喉间的不适感,展忠的一番话又是令他一口茶水阻塞在喉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脸色瞬间憋的时而红时而青的。
展忠似是完全没有发现展昭的失态,只是自顾自的拉了张凳子坐在展昭身旁的说着他小时候的趣事,絮絮叨叨地也是唠了有一会。
展昭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耐烦的样子,只是微眯着眼睛,笑着听他倒尽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促狭事。
许是讲的时间长了,有些口干舌燥展忠为自己取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刚想就着方才的话再讲下去,却突然发现光顾着和展昭叙旧,有件事似乎被自己给忘记了。
他站起身,走到主厅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厅外走廊皱起了眉头,大声喊到"展小七,你这小蹄子死哪儿去逍遥了?"
展忠这一喊可真是中气十足,只把那叫做展小七的小厮给从院子的角落里给吼了出来。
看着一身草叶狼狈不堪的展小七,展忠插着腰,冲着他噼里啪啦一顿好说"你这小兔崽子,说又跑哪而去偷懒了?方才叫你去二老爷那屋通传一声,你非但不去,反而在偷懒!下次要是再偷懒,小心你三个月的月钱!"
展忠咆哮的声音传入展昭耳中,只刺的他耳边隐隐有嗡嗡声,手上的杯盏中的茶水也不可厚非的溢出些许,在他蓝色的衣袍上映下点点湿迹。
他看着门口被展忠训得连头也不敢抬的小厮,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以手掩唇作势轻咳了几声。
经展昭这一暗示,展忠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番狂风暴雨的大动干戈哪里还有半点平常威严有加的管家模样?这么大的动静怕是家里那几个下人们全部听得真切,虽说展家人丁稀薄,也没留得几个人伺候,但毕竟这府里好些人可都是自己当初一手调。教的,一思及此他的这张老脸就有些挂不住,嘴上却仍是不饶人。
"去……再去二老爷屋里的小五那里通报一声,就说二少爷归家望二老爷来聚上一聚。不好好办事可小心了你这张皮。"
展小七被他骂的心里憋的烦闷,不由得嘀咕了两声"小的哪有偷懒,方才早就去了小五那里传了口信,谁晓得二老爷怎地不愿意出来……"
展忠年老耳力也差,自是没有听到这茬。但展昭内功有成听得却是清清楚楚,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似是想起了自家叔父那张满眼霜华却带着愠色的的脸时,他心底的愧疚又是深了几寸。
正当他踌躇着要不要自己亲自去找叔父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另一个小厮的声音"二少爷可在?二老爷说了……身子不适请二少爷卧房一聚,若是二少爷仗着官仪不想来也就作罢。"
那小厮话音刚落,展忠就叫了起来"小五怎地这么没大没小!怎么和二少爷说话呢!"
展昭有些失笑,忠伯到底还是没变,身子骨依旧硬朗,脾性也是依旧那么臭,还有……一如既往地护短。
"小五哪敢啊,这就是二老爷的原话呐……"
"你这小厮别耍贫嘴……"
展昭整了整衣袍,理了理情绪迈开了步子。
"忠伯,你且莫要怪这两位小兄弟了。叔父愿不愿意见我……你还不明白吗?"展昭笑了笑,左脚刚跨出厅门,门外的阳光刺的他眯起了双眼,他有些不受控制的抓了抓腰间的玉石,神色一片惨淡。
自己是看着展昭自小长大的,有些事情也比他看的通透的多。
怎奈二少爷之前干了那样的事,离家在外说好了此生不负相见也就罢了,偏生现在顶了个四品的官名回来走了这一遭。
这话到不是他展忠不乐意他家二少爷回乡探亲,二少爷当了大官连带着家门光宗耀祖也是好的,可是二少爷毕竟之前是个跑江湖的侠士,就这样入了朝堂……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展昭没有那个把握叔父是否会愿意见到他,跟在展忠身后的时候,他缓缓的迈着步子,脑中闪过好多画面,多的他近乎有些晕眩。
那个时候自己方从少林寺学成归家,在江湖上闯出了一趟好名声。
虽说已是少年侠客行,战浪子刀,败赛寒星,边关献计摇旌旗,又是多少脍炙人口的侠义之事。但到底还只是个束发之年的孩子,当初以为有了伤口只要撒上伤药包扎好了就不会在痛了,可是他却忽视了一件事,心上的伤口又要到哪里去寻伤药?
那些伤口被自己所创,那时他还只当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然现在的他年过及冠终于明白他不过是妄想用利刃划出的伤口的脓疮,伤口就会变质罢了……
创伤可以治愈,可是疤痕却再也去不掉了。就像有些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留下的却是无尽的缅怀和无能为力。
展昭站在那扇雕花房门前,迟迟不肯敲响那扇一如记忆中那般古旧,门内人依旧。只是门外独立之人心境却是不尽相同。
"畏畏缩缩地站着做甚么?还不快点滚进来!!"
展昭一愣,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自己闯了货被罚跪在叔父房门口背《道德经》,每当自己跪的双腿发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人会替自己去求叔父。
最后叔父就是像现在那样嘴上说着严厉的话语,但眼底透出的却是无尽的慈爱与关怀。
"怎么小昭?站不起来了?来来……我给你揉揉……怎么还不要啊,哟哟,害羞咯。呵呵,真像只薄皮小猫……"
那个清脆的声音依稀还在自己耳边久久地不曾散去,展昭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闭合的门。
"小昭,我可告诉你哟,我将来定要嫁给一位当世枭雄,可不想像爹爹说的那样守着江南水乡过小日子。"
展昭"扑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扶在蒲团上没有起身。
"书读多了作什么才女有什么好的,展家儿女可是要仗剑天涯纵马江湖的,学这些东西顶什么用,小昭你可要好好把我今天说的话记牢了。"
他眉眼间带着无尽惆怅,起身接过香案上的三株清香,静静地点起来,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看着黑色底漆上泛着金色的几个大字"展翊之灵位。"
"就算他是真的骗我,我也乐意让他骗,心已经放在他身上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我展翊这辈子认定了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将香□□香炉里,缓缓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的下摆。
"小昭,人这一辈子很短,所以若是将来你有幸遇到了对的人可千万别放手。要摸着自己的心告诉自己,这个人……会与我共度一生。"
展昭看着那黑色的牌位,脑中突然想起那个人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润浅笑,依样勾出一个微笑"大姐……你在那边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别说些有的没的,快点坐下吧,可别说我一介草民委屈了你这四品要员。"展昭的叔父展镡同一般的年过半百的老翁已是没什么两样,同是须发皆白,昔年目光炯炯,而今却是混浊不堪,唯一可以让离家近七年的展昭辨别出来的也只有那同幼时记忆里无异的那把不服老的性子。
展昭站直身子,就如幼年自己犯了错事那般拘着"叔父……我……"
展镡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了摆手,眯起混沌的双眼,目光游离"小翊的事不怪你,都怨我……"
"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帮忙大姐就不会跑到塞北,也就不会遇上地动,葬身于塞北那种荒芜之地……"
这些事他埋在心底好久好久,久得近乎要从内里腐烂到外面。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千里迢迢赶到塞北时,面对着那满目疮痍他颤抖着双手不断的扒着碎石,那时的他仅靠着那一线希望不停的挖……不断的挖……
但坚持再深,终抵不过见到展翊贴身玉佩是那一瞬间的绝望。曾经那块白璧无瑕的美玉却是被硬生生砸成了两半。
"大姐,明年生辰你把你腰间那块白玉送于我作生辰礼物吧……"
"小次老①,别瞎打主意这东西可是你娘交代下来等到将来你娶媳妇时我亲手送于那姑娘的。"
那些往事,那些对话还鲜活的不断的重现着。绝望,痛苦,劳累一瞬间席卷了展昭本就不甚坚硬的心,留下永远都抹不去的刻痕。
展昭婆娑着腰间的半块玉坠,没有出声。
"以前的我总是不希望展翊那丫头出去闯荡,总想着给她找一个好婆家让她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好,却完全不知道这是否是这丫头想要的。"
展镡缓步上前执起香案上的牌位,细细的擦拭,仿佛手中的不是冰冷的牌位。
"现在老了,身边却是一个子女也没有。我才发现从前的我是我做错了多少事,为何小翊情愿和那人死在大漠也不回来,为何你情愿月月捎信也不愿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我这个垂暮老人……全部都是我造的孽啊……"
这句话仿佛就是一把钥匙解开了困了展昭七年的心结,当年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提笔写下那封报丧的信……又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不愿回家……
全是因为愧疚……那些愧疚指示着他,让他变得刻意去模仿展翊……温润的笑意,儒雅的心性,仗剑江湖的快意情仇……
这七年他浑浑噩噩,早分不清何以是真,何以是假……直到三年前那个叫他猫儿的少年闯入他的世界……他说"你这温吞猫……笑得那么温吞那么假……"
原来,一直都是他在妄自给自己施压。原来不愿意原谅他的人一直是自己。
他突然跪了下去,涩然道"叔父,孩儿不肖……让叔父操了这么多年心"
展镡立马上前将他扶起来,替他拍了拍下摆。"说什么傻话……你可是你娘临终前托付与我的,我早就将你当做我的亲骨肉,现在小翊走了……我可就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看着眼前叔父那苍老的脸上,岁月峥嵘留下点点印记……他突然有些哽咽。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青衣女子理了理云鬓,抬眼看了看外面月上树梢的如水夜色,她触手摸了摸窗棂下的沉香木盒,细细的摸着盒上的花纹,终是打开盒盖取出一根精致的竹萧。
试探性吹了几个调调,悠远悲怆。她最后还是泄气地收回竹萧,笑得无比惨淡"夜半萧声言平安,日落琴瑟表相思。"②
"琴瑟消匿,独留萧声又有何用?"她看着手中的竹萧,将它紧紧的拥入怀中,竟是流下两行清泪。
"纵使辗转苦苦相望而不能相守,却还是执念不灭。又是何苦呢?"朗朗夜空下,有一白衣人立足于屋檐之上,眯起双眼看了看那暗自伤神的女子,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看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他笑着抚了抚额头 "罢了,痴人又何必为难痴人……"
注:①小次老。常州方言,意为小孩子,小顽皮。
②夜半萧声言平安,日落琴瑟表相思。墨水拙作,大概意思就是字面上意思……-_-||其实看起来对的好不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