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二波(1 / 1)
依婷此刻正坐在一个中年美妇的对面。窗外闲闲地落着点雨。灯不是很亮,屋里不是很暖,人倒是不多,十分安静。依婷点了杯浓缩咖啡,很少的时候端起来抿一口。咖啡醇香也清苦。
依婷很少说话也不追问。那美妇说话的时候,依婷看着她,认真地听,有时微笑有时严肃。停下来的时候,依婷为她续咖啡或是开水。
那美妇一直和气地看着依婷,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良好的教养,说什么话都是慢声细语,有时有征询的神色。但讲到有些事的时候又是刚毅果断。
最后,那美妇站起来说:“沈捷生性倔强,太有主意……一切拜托你了,依婷。”
依婷也站起来道:“您放心,庄阿姨。”
第二日清晨,新一期《达尔有约》如期出街。
虽然网路上有些言辞对于江若飞的“隐婚”颇为不屑,但是总体而言一群叫好点赞正名送祝福的。不用说,这都是星尚公司的公关策略。微微对依婷说:“他们编个隐婚花好月圆版,倒没什么持久的话题,过不了两天应该就会风平浪静。只是你们事实上不在一起,以后还是要起一阵风浪。除非你肯回到……”依婷迅速打断道:“不可能。”
微微又道:“不过现在写成这副样子,你要安抚沈捷,可得费点功夫了。”她有些坏坏地笑道:“安抚一个男生,你懂的……你这两天见他了没有?”依婷却有些绝望地笑笑:“写成这样就这样罢,他信了也好。我没见他,也不会有什么事。沈捷很快就不会受这些事影响了。”微微听了有些诧异,只觉得她最近太疲累,也未深问。
不料一天之后形势大变。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微微惊诧地发现,“最星探”又放出第二波猛料“江杨谎言”,直指江若飞接受访问时谎言连篇,江杨早已分手。这次证据链更加立体:杨依婷生小若时的入院登记表。江若飞和何甜在北京同进酒店的照片。甚至两年前江若飞母亲去世时发的讣告和当时陵园墓碑的照片。风驰的大老板吕sir在转发“最星探”报道时,照例写了支蹩脚又尖刻的打油诗:“十年出道方露脸,气质俊朗风度翩。唯有离奇情感事,漫口谎话自难圆”。
这条新闻在周五下午放出来,有一个周末的大众空闲时间可供发酵。微微一看,立刻预判没有资源的杨依婷要吃大亏。“依婷,从现在开始,不管网上写什么,你是真的真的不要再看网络了。你最好请沈捷也不要看,看了真是收不住。”微微警告依婷道。
江若飞二次曝光的事惊动了星尚的大老板韩星再。
“你现在面临着很严重的诚信危机,因为你被曝光了还不说实话!你经理人提醒过你,你却不小心处理……”在星尚的总部,韩总对江若飞道,“这不是你的私事,是公司的危机!你是公司资产,你的前途是公司的利益。你还要为现在代言的十二个品牌负责!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随便接受访问,所有的事情必须由你经理人来主导。”他又转脸对吴越说:“你也要检讨!你就是这么处理危机的?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再出什么差错你不用开工了!”
“我们以前和风驰有过节么?”若飞离开韩总办公室后问吴越,“他们干嘛死盯着我的事不放!”
“风驰一向风格如此。你现在这么红,背后有没有竞争对手的团队要整你的材料我暂时不知道,但是墙倒众人推是必须的。我今天早上打过电话了,风驰的吕sir说,给过我们机会说实话,可我们偏偏要说谎。他没说错江若飞!你们已经分开,你这样表态后患无穷。庄达尔的访谈写成那样我不同意,但是你偏偏不听!”
若飞打断她道:“小越这个过程我不想分辩,原因你了解的……只是现在确实情况很糟。”
吴越道:“大老板发话了,我只能全力以赴。”
若飞道:“做什么?”
吴越道:“尽量减少你的声誉损失。”
“那杨依婷呢?”
“江若飞,我是星尚员工,职业经理人,不是你的私人秘书!之前由着你胡来,已经作了错判。我不能允许自己再出错。”
若飞想起入行不久时,有位前辈对自己说:“你不会明白……向前还是向后,出世还是入世,你是没有选择的。你只能由外界的力量推着你向前,让你辉煌,或是毁灭。”而今江若飞惶惑地品尝到“外界的力量”。
事到如今,尽量减少自己的声誉损失,那就要消费杨依婷的声誉。江若飞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他本来不想放弃一个言归于好的机会,到头来发现自己不小心挖了个深坑,把她和自己都推下去了。他抬头看看对面楼上他剃须刀广告的大幅海报“如风般自由”。画面上的他俊朗大气,自由呼吸。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一条装在玻璃缸里的鱼。不,是玻璃缸里的鱼标本。
网上很快传出对依婷的质疑,抹黑和谩骂。大概的指向是江杨分手,依婷要承担主要责任,编的理由却都很极端。依婷起初只是害怕和好奇,她想知道沈捷会看到什么,她想知道江若飞他们究竟会如何对待自己……于是打开网络看了一下。谁知看网上谩骂自己是会中毒的。那感觉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极度气愤又无法停止。头晕,耳鸣。等她明白微微强烈阻止她上网的原因时已经晚了。她开始想提刀找“他们”理论,告诉他们“我不是”。可那些键盘侠们只躲在不知名的暗处,随便敲敲键盘,任她有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慢慢地,那些经年累积在内心深处的挫败感,居然奇怪地诱使她怀疑网上描述的那个忘恩负义满心算计脚踩两船的可恶女人就是她自己。脚踩两船也有很多版本。有逸臣老总,星尚高层,也有医生……居然还有医生!依婷不能忍受。对,都怪自己……明明身上麻烦重重,因为一时没爆她就当自己是个正常人了……明明沈捷过得好好的,就因为自己的贪婪任性自私,把他带进这样的坑里。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身边是汹涌的人群。她如同一片被秋风刮剩的落叶,被毫不留情地扫入垃圾堆。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看见沈捷站在她面前。她想都没想转身就走,却被沈捷一把拉回来:“你跑什么呀跑?”
沈捷有些疲惫。车开出去好远后,他看一看身边的依婷,她只是缩在座位里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窗外。
他终于开口道:“这是新闻看多了呀,你说你是不是傻?”
依婷道:“我以为自己是个镇定的人……却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沈捷摇摇头道:“你也读过吧——我们都读过,如果你因为什么外在的事物而感到痛苦,打扰你的是你自己对他的判断。依婷,你不要乱!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会真在意你!今天的报纸到了明天就是一堆废纸。我们跟自己交待就行了。”
“你信吗,信吗?他们写的那些?”
“都是扯淡……不过也不全是。江若飞写你的我倒是信,他也不是全然不了解你。只是这个傻瓜当初自己有宝不知,活该!”
依婷惨笑了一下,道:“那也不枉我们一场相识。”
“可你把我当作亲近的人了么?你跑到我身边来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迟早都要出么?我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迟早都要出么?你倒好,出了点破事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两天电话不接留言不回,人也见不着。你躲什么呀!见到我居然还跑,跟个鸵鸟一样!我告诉你,我不许你当个鸵鸟。”
他一句也没有提网上的污七八糟,讲的却都是依婷内心在意的事。依婷看着他的侧影听着他的责备,只觉他高贵美好,心中又暖又寒。她有些颤抖地说:“沈捷,你真是配得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沈捷随口道:“你自卖自夸也不害臊。”
依婷正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满心算计脚踩两船,就是卑微恶劣,她低下头去近乎虔诚地说:“是不能让我这样的人毁了你的生活。”
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
“你刚才说什么?”沈捷转脸道:“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是玩笑,”依婷低声道,“不过我是认真的。”
沈捷打断她道:“行了你脑子坏了。我带你喝酒去,喝醉回我家。你好好陪我一晚上……当我陪你也行!到明早上就好了。”
这句话满是诱惑,依婷却只觉得莫名心痛,她抬头颤声道:“我是认真的!”
沈捷沉默了一下,道:“是因为我妈妈?”
依婷道:“你别误会你妈妈。她过来只是和我聊了聊,讲了讲她的事。对于我们的关系,她没有问也没有评论。”
沈捷呼了口气道:“这两天我倒是频频被我父母召回去问话……没错,我是有点烦,看到网上乱七八糟什么鬼我也不高兴。但是依婷,不管别人问什么话,或是发什么言,我内心一切如常。这些是我自己的选择。”
依婷道:“你在你们家任性惯了。吃定了父母无论做了什么事他们都会接受你。可做人不能只面对自己,还得面对他人。”
沈捷道:“我妈妈她会理解我……当年我父亲带我回国的时候,我妈妈选择留在她朋友身边而不是跟我们回来。”
依婷道:“那是不得已。他已经快要死了,连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他还有个年幼的女儿。”
沈捷沉默了一会道:“这些都是可以说的……我父亲心里介怀的,恐怕是那段时间,妈妈在情感上也很模糊。”
依婷道:“可她还是爱你们。你妈妈当年专业一流,她可以选择留在国外带大达尔。这并不比回来和你们融合更难。”
沈捷道:“反正妈妈一回来,我是不能让她走。所以不管父亲对她们如何冷淡,我是不能放手。”
依婷道:“你母亲讲,父亲一开始不肯给她们开门。是你在门外抱了达尔四个小时,才让父亲心软了。”
沈捷道:“是妈妈自己。父亲心硬,是她坚持努力了四年,甚至放弃她钟爱的专业,退回家专心做一个主妇照顾我们。我真是佩服她。”
依婷缓缓道:“你不要怪你父亲,他是了不起的大度的人。你母亲说,当年她要去执行救援任务,生死未卜。你父亲在她出发前与她结婚,是担心她万一出事无人照应。后来她出师大捷,才有了你和你的名字。可见他爱你母亲之深。你母亲带着达尔回来,你父亲也未必一下能说服自己,想到的还是你需要妈妈。他是非常爱你。”
沈捷想到父亲送给他的那些书,不由心中一动。他沉默片刻道:“不管怎样,这些事已经过去。各人都有自己的决定。当年我没做错,现在我也没有。”
依婷道:“一段复杂关系,注定有很多背负。你也说希望自己简简单单……我已经做错了一次,我绝不能让你,你们家因为我再来第二……”
话没说完,沈捷探过身来,他的唇毫不犹豫地压上她的。他的舌撬开她的唇齿。她有些措不及防地后撤,却庆幸是没有路的。自她认识沈捷,他都更像一个精神的存在。无论他表面是多么随意任性,不拘小节或是嘴甜嘴毒,依婷却感受得到,他就是她内心的井然有序。他在精神上难以摆脱她是作好准备的了。此刻离他如此之近,他的任性坚持力量乃至他的容颜全都潮水般涌来,化作深深诱惑,令她不能自制地颤抖,她仅剩的理智警告自己说不能再沉溺,心里却贪恋沉迷不想远离。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希望这力量永远不要消逝。
终于,沈捷抱抱她,低声道:“别再说了,我们也不需要喝酒。你现在跟我回家。”
仿佛午夜十二点的教堂钟声已经敲响,灰姑娘终究要回到残酷的生活。依婷贪恋地停在他胸前最后一秒,默默祷告:“你一定要拥有更好的的生活。”然后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尽量离开他,用尽所有的气力说:“对不起沈捷……我发现,我心里还是惦记着江若飞。”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无可抑止地瞬间崩裂,只剩下躯壳空空地坐在那里。
沈捷突然间愣住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依婷脸上。
被爱的人审视,真是一种酷刑。依婷却只能咬牙等待。
静默了很久以后,沈捷说:“你就是不相信我能够和你一起面对。可相信这件事,别人帮不了你……你现在不跟我回家,我以后不会再联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