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二、错识错认(1 / 1)
“哎哟妈呀,先生,那漂亮娘子还没走呢!”
说话的是个小女娃。但其实,说她是女婴更恰当些。不过女婴说话不会这般口齿清晰语句顺畅,更不会手脚灵便攀上爬下犹如猕猴,所以这女婴应当不是女婴的。或者,不是寻常的女婴吧!
被唤作先生的男子长发不束,随意散在肩头,叫风时不时抚弄着,显得很是飘逸。一袭青色长衫服帖地裹住颀长身形,若非肩头有个不寻常的女娃儿牢牢扒住,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实在一副风流倜傥的俊逸。
其时,因着女娃的惊呼,他也正望着小路尽头树林外的素衣女子凝眉蹙目,显得很是发愁。
事说从头,皆起自三天前的那趟闲游。本来忙里偷闲好时光,适逢早春雪化,春景稀微,生机将要勃发,山间一游,冷清虽冷清,倒也别有谐趣。于是走着走着,人便无所顾忌地走到结界外头来了。
诚然,这人实在非人,而是妖界的阿相先生。
妖怪也分等级,最高领袖琅禹侯君座下统共二督使,也是妖界目前仅有的两位领主,其中之一便是这位阿相先生。是名符其实的“大妖怪”!
此处的“大”并非指身量体格,而是妖界铁打的等级。百妖之王琅禹侯君是位时时爱玩出格的主君,因见凡人世界将人划分了三六九等,并严格规定了阶级制度,觉得此法对于管理大小妖怪们颇为适宜,遂一声令下,也效仿起了凡人的举措,给妖怪们定下了等级。
妖怪的等级普通分有五级,每级又三等。而大妖怪则是高于最高的五级三等,仅次于百妖之首的特殊级别,惟领主才有资格升任。换言之,一旦获封了“大妖怪”,便也意味着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主了。
如此稀缺又位高权重的地位却并非与生俱来,更不能由侯君钦定,所有妖怪的等级包括大妖怪,都必须借由六十年一度的妖怪升级试来决定。文考武斗皆需通过,方可至录藉司登记造册正式定下品级。
当然,既然“大妖怪”是超越五级之上的存在,也就不仅止于通过了妖怪升级试便可轻松达成的。据载,当年阿相先生与同为领主的好友阿色师傅,皆经受住了琅禹侯君那足以开天辟地的一刀,熬过了粉身碎骨的痛楚竟能活下来,深得侯君赏识,方又在领主顺位中添加两席,始成就了后来的“妖界四杰”。
如今,经历过“双杰靖难”和“公子乱朝”的妖界,以狜岭为界划分东西,由仅余的两位领主——阿相先生同阿色师傅各掌一边,总算安定了下来。
因此上,阿相先生才难得有暇余,携了妖童外出游山玩水,怡情雅性。又因妖力高强,所以先生就敢大喇喇穿过结界进入凡人领地。结果危险是没遇上,却撞大运,在山林里捡到个大活人。
起初,阿相先生并不想节外生枝惹麻烦。更以为,那倒在地上一身素服的少妇乃迷途忘返的路倒尸。正待一走了之,恰又发现那人原还一息尚存。纵使妖怪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毕竟修行久了,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难免心生恻隐,到底走近去想要救死扶伤一回。
斟酌后,手轻轻按在妇人肩头搡一搡,柔声唤来:“醒醒,娘子醒来!”
就见少妇睑下的眼珠缓缓转动,喉间落一声叹息般的长舒,慢慢打开了眼。将将醒转,眼中尚迷离,意识也未清,望过来的神情显得木讷茫然。
一旦认清了,竟是未语泪先流,双手放肆地抚上先生脸颊,痴痴唤他:“相公!”
先生错愕。
“敬轩,真的是你呀!”
无视阿相先生眸光中的沉肃,素衣女子只是捧住眼前人的面庞一寸一缕贪婪地摸索,确认,纤毫不误。
阿相先生冷淡地提醒她:“这位娘子,你怕是认错人了!”
听他言,换女子愕然。
这时候,先生肩头挂着的小妖童扁豆耐不住了,自藏身的如瀑发隙间探出头来,用细细小小的稚嫩童声打破女子幻梦:“你这个娘子模样生得漂亮,眼神怎么这样差的?是不是自家相公都搞不清,胡乱叫什么?快住手,不得对先生无礼!”
彼时,妇人还沉浸久别重逢的惊喜,又被先生冷言打蒙了,一时困顿,心绪不稳。甫瞧见个玉枕大小的小娃娃能说会道,一脸的古灵精怪,还颇伶俐地攀爬在眼前人肩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正望住自己,嘴角边挂着看似无邪的甜笑,分明不是寻常的女婴。哪里觉得出可爱?反受了惊吓,一口气没上来,登时昏厥过去。
扁豆嘴一瘪,作委屈状:“糟糕,先生,漂亮小娘子又晕了!”
阿相先生斜睨了肩上的妖童一眼,勾指弹了下她额头,哭笑不得地嗔骂:“还不都是你惹的好事儿?叫你躲着别出声偏要出声,寻常好好的人但凡瞧见你这人小鬼大的精怪且得吓一激灵,何况她一介弱质女流,又心神不宁,可不是要吓掉了魂儿?”
“嗯——”扁豆小嘴一嘟,很是不服,“扁豆也是好心嘛!谁叫她稀里糊涂错认先生是她相公了?”
“唉——”先生扶额叹得无奈,“教几遍你才能记住?妖怪分很多种,好比你是‘精’,狜岭上的雪女凝霜是‘幻’,本座则是‘怪’,是由凡人的意念聚敛而成。本座既得名为‘相’,顾名思义,相由心生,一千个人眼中看到的阿相先生就能有一千个不同的相貌。所以说,这位娘子并非错认,只不过在她的眼里心中,我恰好与她相公生了同一样的容貌。换言之,她应该十分思念自己的夫君,却不知为何,难以见到吧!”
说着,阿相先生又低头看向素衣女子,不由得陷入沉思。
无意,感觉鬓边一紧,回神才知是肩上的扁豆正在扽他的发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地上急急道:“先生先生,小娘子又要醒了!”
果然,地上的人嘤咛一声,幽幽醒转。
这一回阿相先生却不敢与她距离太近,恐再乱她心神,赶忙向后撤了几步。
所幸此番小妇人似乎有所醒觉,坐起后仅仅迷惘地望了望先生,再四下打量了下身处的环境,忐忑地问道:“我怎到了此处?这里又是哪儿?”
“嗳?”阿相先生眸色中不无警惕,“娘子这话问得奇,难道,你竟不是自己来的?”
“我——”妇人垂眸沉吟,努力回想,俄而抬眸望过来,又问,“紫玉呢?”
“紫玉?”
“唔,是奴家的贴身丫鬟!才过笄年,圆脸丹凤眼,着了萱紫色的短衫和同色绸裤,公子不曾遇见过么?”
先生摇摇头:“确实未曾见过。山野偏僻,小生过来这一路,只遇见娘子一人而已。”
“是嘛!”
女子复默然,在地上呆呆坐了一会儿,随后扶住身旁的树干爬了起来。无心整理衣衫,只举目四顾,眼茫然心惶惶,不知身向何往。
或是不安,女子的视线转了一圈,终于又落在先生面上。一眼宛若千年,那样难舍难离更难忘,顷刻间,初醒时的悲凄与眷恋重又涌上佳人眉梢,双眸覆了朦胧。
阿相先生晓她心思,好声问道:“小生的样貌似极了尊夫吧?”
珠泪滚落,女子袖掩面,低低应一声:“嗯!”
“冒昧问一句,尊夫仙逝多久了?”
女子诧异,旋即低头端视自己一身素缟,心头恍悟,黯然道:“一年又两个月了。”
“噢,时日也不短了!”先生躬身揖礼,“是在下唐突,娘子节哀!”
妇人还礼:“公子勿这样说!适才奴家失礼了,还望公子见谅!”
“哪里!”
言语往来间,女子神智愈发清明,心绪渐宁。暗暗打量,她身上应也无伤无痛,该当无碍,先生便试探着又询她来历。
“奴家赵门薛氏,闺名槿娘,家在青梧镇上。”妇人据实以告。
“青梧镇?”先生面色一沉,“离此地可有半日脚程呢!”
“嗳?我、我竟越走越远了?”
“走?”见槿娘张惶失措,先生心头疑云更甚,“恕小生多事,敢问,娘子缘何会到这深山密林中来?”
“缘何、会、到这里?”
槿娘眼中的困惑比之先生更甚,短暂清明的神色又开始变得涣散,言辞混乱,全没了主张。唯一还知道自己姓名出身,便只惦念着下山去,下山找回家的路。
暗忖事有蹊跷,无意纠缠过深,做了许久好心人的阿相先生决心速速抽身而退,遂探手入袖,手指暗暗在里头结了道印拈出一纸护符,上前几步交在槿娘手里。
“顺着这条林荫道北去两里就能看见下山的土路,下了山沿大道往东去,自然能回到青梧镇上。山林里多野兽怪奇,带着这护身符,一般的秽物断伤你不得。回家找郎中好好瞧病,莫再孤身出来乱走了。小生尚有事,不送,娘子保重!”
言罢,再不流连,转身迈步离去。
藏在先生发间噤声了好久的扁豆,趁着错身的间隙,敏捷地自肩头越过来挂在先生前襟上,巧妙避开了槿娘的视线。本想如常与先生打诨几句,仰起小脸却正对上先生肃然的眉宇,她一张嬉笑的小脸立即跟着垮了下来。问又不敢问,只能老老实实在先生怀里缩着。
如此默默行了一段,思考再三扁豆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先生:“先生先生,那小娘子一直跟着咱们咧!”
“唔!”先生低低应了声,并不多言,也不曾停下脚步。于是扁豆只好继续闷声不响。无奈她终归是小孩子,又一贯好动无长性,没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压着嗓子跟先生抱怨:“她干嘛老跟着咱们呀?都知道先生不是她相公了!”
“嘘——”先生将她往上托了托,极小声道,“别管了!横竖过了结界,她纵是想跟也进不来,权作不知罢!”
说话间步伐再加快,将双方的距离又拉开些。
眼看前方空间有异样的能量震荡,当是路到尽头。阿相右手剑指急出当空划下,空气立即被撕开一道口子,先生抱紧扁豆闪身直入,结界迅速在他身后合了起来。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只当那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长舒一声后站下,阿相先生转过身,隔着结界看见境外的槿娘,脸上惊慌也有,恐惧也有,但最多的,却是无边落寞。
她当然看不见这一头的景象。于她来说,那一位萍水相逢的年轻公子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从未在世上存在过,找不见,也再遇不到。
目睹槿娘在小路上无头苍蝇般走过来又找回去,妖界领主阿相先生眼底略略不忍,心头唏嘘,慨叹:“又一个痴人呐!”
便只摇摇头,托着自家小妖童返回了妖界。
当时以为,槿娘找不见人,总归会死心下山回家去。谁想时隔三日,当阿相先生兴起又要出界游玩时,竟见着槿娘正抱膝坐在结界外自己曾经消失的地方苦苦守候。端瞧那身未褪换过的衣衫,便知她没有回去过家中,三天里一直都在此处。
一直以来,阿相先生是知道凡人有着不可理喻的执念的,却从未料到,这执念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这妖怪身上。他觉得有些生气,夹杂了一点点好笑,但又不忍苛责,心知人与妖怪之间须得有个了断。
思虑再三,索性也不叫扁豆躲藏,扬手拨开结界,就那样宛如神降般倏地现身于人前。
“嗳?你——”望着眼前不知何时、怎样冒出来的阿相先生,槿娘又一次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了好半天,理不清头绪,说不出话。
不等她理清,先生直言:“如你所见,本座不是凡人!”
槿娘痴痴的:“你是神仙?”
“不!”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篾,“本座是妖怪!”
槿娘瞪大着眼,不可思议地看见眼前人深瞳褪色,染上了琥珀色异样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