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四、不垢不净(1 / 1)
“小丫头,你说的可不对哟!”邪魅的闯入者独立场中央,紫黑色的唇勾勒一抹寒凉的狞笑,“我实在是如假包换的妖怪。是吧,高高在上的阿相领主?”
迎着目光挑衅,阿相先生磊落坦然,也笑,笑得爽朗。
“是啊!你的确是妖怪,还是很难得的妖怪。”
“既如此,先生无故打断我们这一场对决,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吧?”
先生歪过头,甚为无辜:“对于‘孽’来说,这世上有规矩吗?”
顷刻间,扁豆感到仿佛有巨大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孽,该受诅咒的妖怪!他同“怪”一样因人而生,因念力积聚。但“怪”所依凭的是纯净的思想,而“孽”,却好似幽冥的怨灵,诞生于人类各色的恶意邪念。他是恶之集大成者,无形无相,便如一股乘隙而入的贼风,潜入人类心底最深切的欲念,诱惑着它们日渐壮大,然后再一口吞噬。“孽”以玩弄人类的善恶之心为乐,也以自己的同类为食。
不错,“孽”是唯一一种靠猎食其他妖怪来维持生命的妖界异类。“孽”没有名字,它们也不需要,因为自相残杀的本性决定了,世上不会同时存在两只“孽”。所以,“孽”就叫孽!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让自己名符其实。
“阿相先生是来扫我兴的?”心中无规矩也无尊卑的“孽”,贪婪地盯住先生,好像他是一盘无比美味的饕餮。
“呵呵,”先生一如既往春风拂面般笑着,“不好意思,是要搅一搅你用餐的雅兴!顺便,清理清理考场。”
“先生的意思,我该走了?”
“原也不该来嘛!你一不用入籍,二无需挂品,来去自由没得约束,平白来考什么试呀?还是将机会让出来,给真正有用的妖怪去施展吧!”
“哼!”孽恨声冷笑,“既认我是妖怪,又不给我名正言顺的身份,活该我独来独往尽瞧着别人热闹?论妖力,我早该跻身高等品阶,却不得应试无法入籍,几百年来无职无衔,孤魂野鬼样飘荡在人妖两界,哪边却都不容我。先生觉得,这公平么?”
意外,先生竟点头附和:“嗯嗯,确实!这历来的规矩里一向慢待你许多,累你受苦了。不过嘛,解决问题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若真如你所言,自己既然有心入世报效族类,就更不该一边嚷着规矩不公,一边又放任自己遵循生来的本能,害了那许多无辜妖怪的性命。所以说你这个泼皮啊,这于己有利就接纳,于己不利就要破除的处事之道,实在过于任性自私!本座今日若法外施恩,对那些被你吞在肚里的妖怪岂非忒不公了?”
“我违法了?”
“是的哟!”
“真糟糕呀!”孽挑眉:“那依先生之见,今日之事该当如何了结呢?”
“不是说了嘛?本座就是来清清场,减一减无谓的伤亡。”
“嚯?在下依稀记得,琅禹侯君定的规矩里确是允许伤亡的。武试未完,您这横插一杠,可有犯上之嫌喏!”
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两眼笑得眯成一线:“本座都犯上几千年了,不差今天这一遭。何况请你出场属于维持考场秩序,无论如何算不上违反规矩。”
“请我出场?就不知先生有没有这本事!”
“啊呀,这本座也不好说,尽力而为吧!”
言罢,但见先生慢悠悠将一直拢在袖里的双手抽出来,十指间扣了八道符,甩手向着孽掷了出去。
失了先机,孽慌忙闪身退避,稳了稳身形,张嘴赫然哈出团墨深的黑气,氤氤袅袅往先生腾过去。岂料先生不仅不避,反深吸口气,将黑烟统统纳入体内,吓得围观者俱都惊出一身冷汗。扁豆更是急得直哭,一心要从阿色师傅布的障子里冲出去。小土拦她拦得很是辛苦,最后索性拦腰抱起她来,不小心还被她胡乱挣扎的小胖腿蹬了好几下。
而要结起那一张大守护障罩住所有妖怪,着实耗费妖力。饶是阿色师傅领主技高,也已显出疲态,愤然啐骂:“死小子,玩儿够没呀?做了那么久观世音没能点化了孽障,这工夫还要来手下留情,我说你慈悲为怀之前能不能先点点人头?我们这么多人比他一个,怎么着也是保了我们功德大些吧?”
吸了邪气,又听见阿色师傅的抱怨,阿相先生站在场边状似无奈轻叹了声,摘下眼镜妥帖收进袖中,猝然抬掌猛击自己胸口。伴随一记剧咳,先生嘴里竟吐落一枚黑漆抹乌的符纸。捏住符纸眸光黠慧,先生咧嘴笑得像个顽童,口中无声默念令诀,一边将符纸缠绕上右手剑指。诀默罢,身骤起,如风般疾,霎时闪在孽的眼前,嘴角边悠然挂起一抹戏谑,绕了符纸的剑指猛戳进孽的左眼里。
刹那间哀号震天!伴着声声凄厉,众人看见,孽的眼耳口鼻里开始散出很多的黑烟,并不散去,反而慢慢聚拢在孽周身,将他团团环绕,渐成困茧。而孽除了大喊大叫,竟是半点动弹不得了。
“扁豆,”阿相先生自袖里摸出眼镜重又架上鼻梁,向着满腮泪痕目瞪口呆的扁豆柔声道,“说说你的诉求。”
“嗳?”扁豆愣了愣,随即悟过来先生是要送她一个愿望,不免懵然,“为什么?先生为何平白要送扁豆一个诉求?”
先生笑着:“因为今天你是主顾,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是你的故事。故事我亲眼瞧见了,也满意,所以,该你说诉求了。”
“可,可——”扁豆犹豫着想不出合理的说言,最后十分功利地回了一句,“扁豆要拿什么当报酬还给先生呀?”
“这个嘛——”先生故作为难般翻起眼想了想,“你先前似乎保证要这辈子都给本座当妖童,也就是说即便通过了二级三等的考试你依然不可出师,要留在本座坐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侍奉本座,是也不是?”
扁豆张大了嘴,扁豆又笑了,开心的笑,珍珠米粒般贝齿在阳光下显得愈加皓白。
“是的是的是的,扁豆一辈子给先生当妖童,永远不离开先生!”
“好啊,那你的诉求是什么?”
眉眼间的明媚一如这天,这风,这景,清脆童音毫不迟疑告诉先生:“我要那些被孽吞掉的妖怪们不再哀鸣!”
“好,就如你所愿!”
阿相先生猛地跨前一步,一手捏住孽的下颌打开他嘴,一手居然探入他口中自咽喉直下到他腹内。伴着阵阵作呕之声,先生的胳膊又缓缓拔将出来,手上却还揪着另一条腕子。一片悚然的惊呼中,先生臂上用力拖拽,生生从孽的嘴里拖出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活物来,瞧着应该也是妖怪,且他另一手上同样拉住另一人的胳膊。
于是乎一个拖一个,出来的带着里头的,妖怪们手牵手头顶脚,逐个被从孽的五脏庙里释放了出来。这一放,居然有三十余只,数量之多委实令人咋舌,直怀疑那孽的肚子莫非通着无妄海,从来也填不满的。
待最后一个妖怪爬出孽的嘴巴,阿相先生玩心犹盛,故意将耳朵贴在他肚子上装作认真聆听的模样,还不住点头道:“嗯,不错!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其时,阿色师傅也终于支持不住,挽袖撤力收起了守护障,随后很没领主风度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甩着衣袖打风,一边漫不经心问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畜生?”
先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歹也是妖怪,杀了倒委实可惜。”
“为祸妖界的妖怪,我可不觉得死了有什么可惜。”
“不如,请示一下君上?”
阿色师傅一脸不情愿:“要去你自己去。他那火爆性子没个准儿,万一恨起来一刀劈死这孽,回头再治我们个办事不利之罪,冤不冤?”
“也是!”先生回头笑吟吟又看一眼犹在哀哀□□的孽,自有了定夺,“罢了!先封印起来,送去虬莽原的神殿里净化净化,消去些戾气再说。”
如此,阿色师傅也深以为意,便与先生合力将这惹事的家伙封印在一个酒囊中,交由试场监护值司送去虬莽原。
说起来,“孽”本是无形的一股邪恶烟气,自己修不成人形,便总要依靠侵占别人的身子方便行事。今次这副皮囊原也是他强占来的,且是个凡人,由于占的时间久了,不堪邪气侵蚀,只等孽一从皮囊里被剥离出来,那凡人便倒地气绝,也算得这一日里,孽做下的又一桩大恶了。
无辜人命,无妄之灾,深感作为妖主难辞其咎,阿相先生着人收敛了那人的尸身嘱咐送返人间好生交还家人,又批一道功德符发往鬼域冥司,与判官饶一个通融,保其人来世平安富足寿长久。一场风波便算消停了!
纷扰过后,考试仍要继续。
可惜被如此一番搅合,扁豆同“孽”的那场对决作废了不算,也因了先生介入,虽是为了救她,到底外场援手,终究被铁面无私的考官判为自动弃权认输,难以进入下一场比试。
不能升级的事实让扁豆很是消沉,再不说话,只紧紧抱住先生的腰,把小脸埋在他衣襟里藏着不愿见人。
阿相先生安慰她:“傻胖妞,六十年很快就过了,我们下次再来。”
没反应。
“豆儿,本座也放你三天大假,和小土一起游山玩水去吧!”
依旧不言。
“扁豆啊……”
“嘎——”
先生的话被一声突兀的鸟叫打断,就见一尾金刚鹦鹉扑棱棱飞到擂台上方悬停,张嘴说人言,好不聒噪:“听好了听好了,重要通告!经督考局复核,适才结束的二等妖怪升级试上有人虚报身份违规代考,为正试场风气,现取消该名考生升级资格,并罚三百年不许应试。所余空缺,按成绩高低由后一名考生递补。注意了,考生扁豆,集语亭的扁豆,你已被批准递补升级为二等妖怪,速至督考局报道登记。重复一遍,重要通告……”
不等鹦鹉难听的尖嗓子复述完毕,扁豆已然跃起,双手成环吊在先生脖颈上打着晃欢呼。
“欧,太好了,扁豆过关啦!先生先生,扁豆是二等妖怪喽!哈哈哈——”
阿色师傅看着被晃得晕头转向、按着脖子小心翼翼抱起扁豆的阿相先生,甚是感慨地凑到他耳边轻叹:“唉,这些年你的脖子真是变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