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君流亡1(1 / 1)
烈日炙黄沙,茫茫天地间,唯有元溪一人在孤独的前行。
寻不到水源,寻不到任何一样足以遮挡日光的事物,无垠的沙漠之间,除了风与沙,就唯有他这个将死之人。
等到沙漠中的圆月升起时,他已经走了两天一夜。
夜晚的冷风猛烈地鼓吹着他的身体,他被风吹弯腰,被风吹得摔倒在地。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
他仰天而躺,风卷起黄沙,黄沙一层层遮在他的身体之上,像是离开人世的人最后的入土为安。
他虽然不是死人,但死神确实已经向他逼近。
数月之前,郑京被破之时,他就该是个死人。
他忍辱偷生数月,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依旧难逃厄运。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难违吗?
因为极度的缺水,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发抖。
空气里飘荡着清脆的铃铛声,仿佛有白色的驼群从远处缓缓行来,又仿佛空气里飘起迷蒙细雨,雨丝冰冰凉凉的抚在他的脸上……
他在在幻想的喜悦中竭力张开皴裂的唇,然而渴望的舌尖只感触到风。
难以言喻的痛苦令他感到绝望。
天一层层黑沉下来,像是天神在上空泼足了浓墨。
他躺在半天前摔倒的地方,一动未动。
渐渐地,他不再感到饥渴、寒冷、痛楚,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而祥和。
他想到他的亲人,想到与亲人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原来在人世间,除了小若,他再没有任何亲人;除了与小若在一起的时光,他再没有过任何真正的快乐。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快乐。
除了小若,他还想到浣盈,自郑京被破,他落入北国人手中后,浣盈一直追随他左右,不离不弃。
那日他带她一同逃脱,可惜后来彼此分散,他便再也没有她的下落。
没有下落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好在北国人并不残杀妇孺,纵然她再度落入北国人手中,性命总可以保得住。
小若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待他命丧黄沙,化作一堆白骨时,大概唯有浣盈还肯为他哭一场。
“大王……大王……”
耳畔萦绕着轻柔的呼唤声,唇齿间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元溪从极度深沉的昏睡中睁开双眼,灰白的东方已透出一线曙光。
疼痛的感觉苏醒,熊熊烈火一般,从四肢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他与浣盈重逢,也再度陷入北国人手中。
北国人雇当地人带路,寻到元溪之后,直至次日午后才走出素有魔域之称的尼尔沙漠。
午后闷热,酒家的旗子挑在竿头,纹丝不动。
逃跑失败的元溪继续重复从前的生活。
押解元溪的一队高手在沙漠里折腾得疲惫,便在酒肆外的凉棚下歇脚休息,补充清水干粮。
浣盈也随他们进入凉棚,她没来得及饮水吃饭,而是趁着空闲编织手中的草鞋。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行进的道路更为艰难,而元溪已经穿烂了足上的鞋子。
人生真是不可预测,当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今日竟然沦为阶下囚,忍受敌国官兵的皮鞭鞭笞,过着如猪似狗般的日子。
谁也不会想到今日吧?
元溪不曾想到,浣盈更不曾想到。
浣盈打完手中最后一个结,两只草鞋便大功告成。
她将草鞋递给元溪时,元溪没有一点欢颜,反而起身将其掷入凉棚后的溪流之中。
昨夜暴雨之后,溪流湍急,手编的草鞋又轻又巧,跌入水中后,在水面上打个转,就双双不见踪影。
元溪回身,注视着浣盈。
“也许今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也许明晨鸡鸣的时候,一旦离开伏虎城,后面的每一寸土地就都不再属于郑国,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
浣盈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默默整理剩下的蒲草,预备重新为他编织一双。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除非我死,否则寸步都不会离开。”
她的语气一如往昔的坚定。
元溪第一次听这些话,还是最初落入敌军之手的时候。
浣盈仅是他的妾室,敌军破国,军中严令不得残杀妇孺,她原本可以逃得一命,可她毅然决然要与自己共赴危难。
他一开始以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到后面路途坎坷,遍布荆棘,她自会知难而退。
可是他想错了。
一次又一次,他赶不走她也骗不走她,后来在北国人举起皮鞭鞭笞她的时候,他唯有以身相代。
一次又一次的百折不挠,最后连押解元溪的北国官兵都心软默认,不再为难一个甘冒大险、追随夫君千里的弱女子。
元溪如若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他也可以默认她的追随。
然而连敌国官兵都为浣盈动容,他又如何能够铁石心肠。
世上有无数无数的人,他的身边也曾环绕着无数无数的人,可是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那无数无数的人皆不见踪迹,唯独剩下浣盈默默陪在他身边。
蒲草重新在她手中跳动,干燥的草尖不时戳到她手腕处的伤口,伤口因天气炎热而化脓溃烂,她再疼也不吭一声……元溪看着看着,忽而从内心生出无限的愧疚。
他曾经因她装神弄鬼,将她打入冷宫,害她险些丧命。可如今想来,装神弄鬼的把戏得以成功,并不全怪浣盈。他轻易相信她,实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突然问:“为什么?”
浣盈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随着蒲草跳跃,并没有抬头看元溪。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为什么。"
元溪自认已经知晓答案。
他伸手攥住她手中的蒲草,茫茫前路,遍布着生不如死的深潭,蒲草再坚韧,身处地狱的火焰,也必将化为灰烬。
她待他越真心,他越发不能心软。
“你已经跟随我数月,从此刻开始,你离开吧,花样的年华,不该浪费在我一个废人身上。”
浣盈停手不语。
元溪坦诚道:“若你愿意,你可以在郑京等我归国。有朝一日若我能够重回郑京,我一定去找你。即使我对你无法产生像对杜若那样的感情,我也会对你负责,永远对你好。若你不愿意等,就回南夷故土,找一个能够保护你的男子嫁掉,从此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不要再过孤苦漂泊的日子。”
浣盈注视着他,莫名激动,连手指也在发抖。
“你已经毁掉我,你认为我还能过平常人的生活么?”
她将柔软的手指从他手心挣出,元溪呆立着,竟无言以对。
一年多前的战火将南夷的平静打碎,她因为容貌太盛,不得不以一己之身,肩负起万万人的重任,不远千里求和而来。
她才入郑王宫时,宫人私下里纷纷为她叹息。
倾国倾城的容貌遭遇不近女色的男子,无异于以美玉触到顽石。
然则结果出人意料,真正粉身碎骨的人不是浣盈,而是孤苦良久的郑襄王。
她拿几句灵魂附体的鬼话就将他骗得团团转,自欺欺人地相信她是小若的重生……
念及小若,元溪的心脏阵阵绞痛。
自那年她负气离宫,他已许久不曾有过她的音讯。众人传言她已遭逢不测,可他坚信小若尚在人世。
他从前日夜期盼小若能够宽恕他的过错,重回自己身边。时至今日,他则不许自己有任何期盼。
小若能够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一生的静好岁月,就是对一个忍辱偷生者最大的安慰。
他凝视着酷日下的浣盈,晶莹的汗水濡湿她耳边的面纱,她依然固执地编织着手中的草鞋……
说起来浣盈不过是同小若一般年纪的女孩罢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属于郑国,属于自己,无论如何不该由她承受。
他注视她半晌,突然道:“过了伏虎城的边界即是北国,你难道又想陪我一死吗?我不愿再有任何人因我而死,你快些走吧!”
元溪没有想到自己的语气哀是求,浣盈更不曾想到。
普天之下,他不会哀求自己的敌人,不会哀求自己的对手,然而浣盈待落难之际的自己情深义重,莫说哀求,即便拿自己的性命换她的性命,他也绝对不犹豫。
浣盈吃惊地望着元溪,元溪继续道:“你难道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的头颅被敌人的利器砍下,看到我的鲜血流淌在敌人的土地之上吗?”
浣盈的身子一颤,手中的草鞋便脱手跌落。
因为面纱遮挡的缘故,元溪并不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去寻她的眼睛,只见双眸之中,一片痛苦茫然。
最后浣盈终于下定决心。
“等抵达伏虎城的边界我就会离开,从此是生是死,我与你再不相见。”
元溪以为她眼中蒙了一层水雾,待仔细看时,却又没有。
一路以来,他时时期盼浣盈离去,如今期盼成真,他内心反而空荡虚无。
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浣盈又道:“等抵达伏虎城的边界,我还将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尽管是我伤害到你,但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谅。”
元溪道:“是你伪装小若一事吗?”
“是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告诉你,但并非此刻。”